父亲撵我
我慢慢低下头来,越来越低,离我的脚越来越近,但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想也不肯承认自己的不对,我似乎在一直口齿不清含混迷糊地回应着父亲,可我的嘴却像骨头一样硬。父亲在不断数落和斥责我,我实在不明白他因何那样激动,他在我当面的怒吼声如霹雳炸响,可是声音越来越大时,我反而听不见了,只感觉自己被父亲的气势笼罩和覆盖得快没有了。我当时唯一清晰的念头就是赶紧离开,事实上我一直都在琢磨着如何逃走,终于,终于让我逮住了机会,我飞快地扭身蹿了。父亲明显被我的这个举动气急,他不能容忍自己的说教毫无用处,立即拔腿撵我。
我在乡场上兜着圈子,别人看见的我的脸,肯定飞扬着畅然的诡笑,我坚信在这块乐土,父亲根本不会撵上我。他当然也是这块土地的儿子,可是他很早就出去读书了,读完书当了城里人,去坐办公室了,他留下母亲、我还有我的妹妹,帮他守着几片贫瘠之土。那时候我一周只能见他一次,他在周末回来,而我像躲陌生人一样远远回避。我在村人面前一直以有这样一个在外干事的父亲为优越,但是当他要来真正管束我,我却不乐意了,我必须在村人面前展示出我的倔强个性来。在他那样劈头盖脸毫不留情教训我时,我甚至还一度怀疑,他是否,真的,是我的父亲。
而那一刻,父亲在身后穷追不舍,我故意朝着有利于我的地形跑去,还不停地拐着弯儿,力图甩开他,我不能停下来,不能栽到他的手上。我加快了速度,跑得快要飞了起来,耳边能听到呼呼的风声,汗水哗哗下来,几次都要“淹死”我的双眼了,我屡屡胡乱地捋甩过去,然后赶快用余光偷瞄一下父亲。我看见气急败坏的他,已经脱下了一只鞋,他边跑边朝着我的方向扔过来。我赶紧缩头斜肩改变方向,鞋从我身边飞过。或许父亲并不想真的打着我,只是借此警示我停下来,可是我仍然疯跑,使他更为恼怒了,开始在背后骂我。有几个小脚阿婆在旁边,明显看不下去了,她们苦口婆心地劝着父亲,让他不要撵了,再别这样吓娃打娃了,可是父亲听不进去,他嘴里骂着什么,我也听不进去,或许当时听得很清楚,后来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有些害怕了,也许,我还是跑不动了。最终,我被父亲逮住了,我被他倒悬着拎了回去,我胡乱地踢腾着,喊叫着,但是不能甩脱。父亲不管不顾沿路人的劝说甚至指责,他像个将军一样,带着缴获的战利品回到中军大帐。家里大房的门开了,我被父亲扔到了炕上,烦透了的父亲再也懒得看我,他顺手带上门,出去了。如果我那时有一包炸药,我肯定会把周围一切都夷为平地的。我横趴在炕上唉声叹气,咯吱吱地磨着牙,制造出许多大响动,想引起外间的人们注意,但是直到我累得昏昏睡去,也没有看到门被打开。
这一幕乡场上的激烈追逐以我的被俘而结束。我已想不起它发生在我几岁之时,但场景却会终生铭记。从此后我和父亲的关系就一直处于僵持状态,我们之间进行着无言的对抗,甚至形成那种时空阵线绵长的拉锯战和持久战,每隔一段日子就会爆发和反复。开始毋庸置疑是父亲占上风,比如某个暑假的某一天,一个亲戚来家里,要抽看我的暑假作业,可是翻开数学本子,我却一个都没有做,被驳了面子的父亲次日起就每天早晨坐在院里树下监督我做作业,那些古怪的数学题似乎总是和我作对,我稍一迟钝,父亲直接就会把书本砸到我的头上,我的脑袋于是更加懵懂……这些细枝末节加深了我对父亲的憎恨,许多年不能消除,我和他在一起时,偶有不愉快,我就会燃起火星咆哮不止。刚搬到城里时,老家一个和我要好的孩子来耍,不知为什么,他很快就负气嚷着要回去了,我开始无缘由地迁怒于父亲,把他买回的满袋红橘摔了一地,甚至摔碎了他的烟灰缸。父亲站在那里,只是默然地看着我的寻衅滋事。
直到有一件事情发生。
某年春节的晚上,父亲带我去城市另一头的伯父家做客,伯父家的热气腾腾给我双眼蒙上了一层雾霭。父亲话很少,却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晚归时,父亲默默推着加重自行车,瘦弱的我跟在他后面,怯怯地看着红灯之后那些朝我张牙舞爪的影影绰绰。突然,父亲回头叫我上去帮他推着车子,我上去把住和我身体极不相称的车体,接下来,我听见父亲让我骑上车子带他回去。我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之前他总是不让我多干活的,况且我也从来没有骑过这种大车,但是我的犟劲又上来了,我毅然使足了劲,朝前滑行。谢天谢地,我身轻如燕一次就跨上去了,父亲在后面抓住车架,可正在他抬屁股准备坐上来时,车子瞬间失去平衡,我把不住车头,它一下就朝外侧斜去了,我“哎哎哎”地喊着,和车子一起摔倒在路边的绿化带里。被趔趄闪了一下的父亲,不看我也不扶我,他扶起车子,骑上就走了。父亲的无视彻底击碎了我的狂傲,我感觉自己十分的没用,收回苦笑爬起来,让街灯将我无助的影子拉得长长。
我没有撵父亲,一个人慢慢朝租住的家里走去。我突然间不再强烈地怨恨他。事到如今那个夜晚的一幕对我的震撼依然余波未平。不管怎样,是父亲把我带到了这个人世,把我带离了乡村走进了城市,后来又是父亲送我到省城上了大学并且定居于此。有时候闲下来,父亲会说起来其实他在1987年就已经办好了“农转非”户口,可是迟至五年后我们才彻底离开了土地。那时我正要迎接高考,环境的变化还是多多少少影响了我的性格塑造、生活态度和价值取向。父亲说之所以延误,大概因他那时每月才四五十元,怎么养活?那时他和我妈的目标就是“这一辈子,一定要挣到一万元”!我有时思忖,如果父亲不拖那五年,如今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又该在哪里从事着怎样的工作?会不会有更大的成就?我知道不能这样简单地去假设。当我在乡间率性成长时,我根本不知道父亲在城市里是如何独自生活的,他的秉性肯定会让他遇到很多我无法想象的煎熬。当他把我们带进城市,他一个衙门里的小职员独撑一家四口吃穿住行的危局又是如何的艰辛?他在数落我斥责我追逐我以至无视我的那些时刻,是不是从另外的角度用另一种语言向我暗示述说着他的遭际,可惜那时我对父亲的感觉既陌生又漠然,我一味地和他较着劲打着别扭,疏忽过去了许多东西。父亲并不是精于世故投机取巧之人,明明知道受人盘剥他也硬是忍着,实在无法苟同时就走开。他咬着牙兢兢业业地把日子往前扛着。短暂地歇息时,父亲独自坐在那里抽烟,没有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看着儿子迷茫地转来转去,肯定会一眼洞悉我单薄的一切,而我却要花费很多年月,才能尝试着稍稍理解他的苦涩。多年后当我在医院陪父亲时,骨瘦如柴的他说起这些来语气淡然,他还忆起有次他带我去医院打吊针,中途他出去和人家交涉,回来时看我睡着,液体早已打完,臂上鲜红的血液都被回抽到管子里,很是吃了一惊!“你说,那次万一出事咋得了呀!”父亲!
我不知道是谁在暗中指使,让我和父亲双方的对抗力量慢慢发生了变化,父亲逐渐不再说教我了。当年我一直想摆脱挣开他的势力范围,想获得真正的大自由,想酣畅淋漓地过我自己做主的生活。其实到最后,我发现我不可避免地遭遇了和他同样的问题,或许时机与空间都会有所变化,但是问题亘古存在。我慢慢会不会成长为另一个他?其实成为他继承他,我并未觉得有何不好。不过让我心忧的是,我可能还达不到父亲所达到的高度,我处理许多问题的能力和智慧甚至远不及他,我有时跟着社会日新月异的发展而随波逐流,一点儿都不觉得“一代更比一代强”。我必须得承认,我一直是父母听话的孩子,被他们训练得严谨、认真、勤奋,继承着他们从上一辈那里沿袭来的所有传统美德,可是社会却总是要来颠覆这些东西,将它们崩塌为一地碎片,常常因扎手而无法收拾。我曾经无限的迷茫,不过最终依然坚定地认为父母是对的,我一直都在努力地想做成他们心目中的我自己。
但在这个过程中,许多东西静悄悄地从我身上自行剥离了,它们不忍看着来自周围的焦虑对我的压抑太重,抑或它们渐渐对我的不作为失望,从而不再指望。比如我的生活能力、工作和学习上的意愿都在下降,我因为目标感不强而对人生的热情在消退,我不想过多地担当责任,等等。单单我的勤奋,就永远比不上我的父母亲,他们手里眼里都是活计,无时无刻不在忙碌,而我则懒散得会活活把那些堆积如山的活计气死。我并不是贪图安逸,可是我内心的自逼机制远远逊色于他们,我想说,即便日后我能侥幸取得一丁点儿成绩,那都是父母亲在后面撵出来的。他们所做的事情哪怕天天都在重复,可是他们能坚持下来。我曾试图打破他们的这种重复和坚持,但我劝阻甚至强行改变他们生活方式的行动逐渐变得无济于事。比如我让他们多吃一些好的,可是他们说他们习惯了吃的东西就是好的,而且百吃不厌,当我在外面吃酒席时,就会想着我父母若在那里该有多好!我小时候,常会看见父亲包回来一些东西给我解馋,直到今天,父亲偶有饭局,也必定是会带些东西给我们,并坚持让我母亲尝尝。琐碎的重复和恒长的持续让他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人心都是朝下长的,我不得不说,我和父亲的精神还未亲近,却必须远离。在我还远未懂得怎样理解他时,我就必须担负起和他同样的重任了。我的精力显得那样不够用。我们在现实里愈是加倍的隔膜,在回忆里却更显得温情脉脉。我会不会最终也要将这一切托付给回忆呢?我并不想那样过,却又无可奈何。所有的人都逃脱不了定则,在群体里灰头土脸,不懈奔波。那么这一辈子能做的,似乎只有在静夜里不断叩问苍天:神啊,请明喻我,究竟该怎样做?我们活得越来越脆弱,活得越来越不可捉摸。
我不知道这天下做儿女的是不是都生就一副贱皮囊,起码我是,当父亲不再或者无力说我时,年龄慢慢大了的我反而对自己放心不下了,常常很不自信地渴望着父亲能敲打敲打我。并且常常还会在沉沉夜里,梦见父亲在后面撵我,我跑着跑着就会醒来,为自己的荒疏愧赧不已。天亮后我给父亲打个电话,父亲依然没有多少话,但是听到他的声音后,我却在陡然间感觉有一股生力被注入我身,促使我信心百倍地低下头来,俯身老老实实做我早就该做的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