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黄昏的自行车

春天黄昏的自行车

是春天下午的晚些时分,在家休病假的我从地里散心回来,看见家门前停着一辆自行车。是住得最远的一个老亲戚来了。他正和父母坐在屋里说话。我进去打过招呼,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于是出来,给自己下了一道看管自行车的任务。这是一辆加重车,被两只架子笨笨地撑着,却也稳当。我摸摸它粗粗的大梁,厚厚的后座架,没了前挡泥板的大轮子,充满木气的脚蹬板,还有铃铛,已经很圆滑了,像谁发亮的脑门,要使劲拧,才能嘶哑地出两声。最后是闸,我把自行车的后轮转起来,再使劲捏闸,捏了半天,车轮才缓缓停下。

这样一捣鼓,我浑身出了汗。坐在门墩上,歇。不过,我和这辆自行车也就如此混熟了。自行车看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诱惑,我分明听见一个声音在喊我:来呀,骑我!我真是受不了这种挑逗。刚学会骑车却没有车子可骑的我心动了。我手痒脚痒,想去过把瘾。这时我想起班里有个很特别的女同学,好像就住在亲戚所在的远村里。她皮肤白皙,脸形清秀,学习那么好,却总不怎么说话。已经有阵子没见了,我准备偷偷去看看她。

确定目标后,我悄悄起身,朝屋里瞅瞅,他们正说得起劲呢,看来亲戚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那么我快去快回,应该能赶得上。下定决心,我浑身的热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我慢慢启动自行车,争取不弄出些许响动。可自行车却要故意捣乱似的,突然“咯吱”叫了一声,像是后轮子和挡板摩擦了一下。吓得我赶紧站住,发现没有动静时,才再次发动。这次我一手扶住车头,一手提起车后座,蹑手蹑脚缓缓前行。我像是一个手段并不高明的偷车贼。幸好村道里人并不多,不然我鬼鬼祟祟的样子肯定会被怀疑。

我终于把车搬出了村子,站在村外通往亲戚家的路上,定好方向和姿势。我长出了一口气,又给自己鼓足了气。我虽说学会了骑车,可技术并不是非常熟练。况且我是用小型车学的,对付这样的大家伙还是第一次。不过我的情绪很饱满,状态整个被紧张和莫名的兴奋烘托得极好。不管其他了。我双手紧紧握住车把,左脚踏在踏板上,右脚猛地蹬地,车开始朝前滑了,有几次都拐到一边去了。几次下来,我受够了趔趄,可是一想着快要见到那女同学了,就打消了退缩的念头。重新站好,重新启动,等车轮转得正欢时,我一骗后腿,可能是腿短车大,抡得不够高,脚踝稍微磕碰了一下车座,麻酥酥的激流顿时传遍了全身,但也只是一会儿,巨大的喜悦之流就淹没了它。右脚成功地硬着陆在踏板上。我骑在了自行车身上,地面霍的一下离我远去。可是接下来的情况比预想的要糟。我狠劲地踏踏板时,踏板却只在原地打转转,踏得越快,转得越快,像是车子在幸灾乐祸地“叭叭”鼓掌。原来它在这儿等着我呢,它终于让我上当了,我被晃荡得不轻。小小的单薄的我被凌空架在车上,如果不赶紧挂住挡,摔下来的后果大地心里最清楚。大地在替我干着急。它附耳倾听着有没有人声传过来,可是奇怪得很,我每次需要人帮忙时,总是看不见一个人影。大地替我揩去不断渗出的豆大的汗珠。眼看着车子的惯性就要用到尽头了,若再不转上我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投进大地的怀抱了。我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放弃,最后一次鼓足了劲。我后来上班时,长时间使用一台旧式的电脑,网速贼慢,每次启动要进入网站时,一点是黑屏,再点还是黑屏,如此反复十多次,才能进入。我就想到了骑车的经历。还有我在等公交车时,等了半天都不来,别人说走吧,我说再稍等一会儿,果不其然,车来了。事情往往就在最后的一坚持中峰回路转。不用说,那次我最后还是找着了感觉,挡挂上了,轮子正常转动了,我出发了,晚风吹来,浑身清爽。

可我不能分心去看两边的景色,专心致志地骑车,我得说,驾驭这样笨重的家伙,自己的确一点儿都不敢马虎。一个一个的村子甩过。火热的激情在心胸澎湃。我顺利抵达了那个远村。村子里很是寂静。不知道那个女孩家住在哪里,我就骑车在几个巷道乱转了一通,朝每个黑黑的门洞里匆促地张望了一下。我不能去亲戚家所在的那个巷道,被家里人发现可就坏事了。我最终只能无功而返。回来的路上,暮色四起,在我的心里化成一阵阵忧郁。这时另一股势力趁机迅速抢占了上风:你快别去想她了,你得赶紧回去,等到亲戚回家前把车子复归原位。我骑得飞快,汗干了一层又出一层。

等到一头扎进村子,我老远就看见父母和老亲戚站在门口。他们看见我出现,焦急地呼叫着跑过来。我几乎是从车上飞落了下来,连人带车摔倒,车重重地压在了我的身上。亲戚忙扶起轮子还转得正欢的车子,父母一边扶我,一边让他赶紧趁天还没有黑实回去,他看我没多大事儿,掉转车头,好像一点儿都不敢再耽误,骑上去,脚踩着踏板空转了几圈,朝后挥挥右手,就走了。我看着他,哈哈笑起来。父母斥责我差点误了大事,还好意思笑。我就抿住了嘴,这时感觉浑身像散了架的自行车,到处都响亮地疼痛,回到家中,一头栽倒,连睡了几天。

我一直没有告诉父母我骑车去了何处。

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情。我和那个女孩做了一年的同学,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一个照面都没有打。之后我转到城市上学,骑自行车回过几次老家,有一天到老亲戚家玩时,发现她家和亲戚家就住在一条巷道里,距离也不是很远。我斗胆以同学的身份去探望了一下,和她的母亲、哥哥聊了半天。她碰巧不在。她多亏不在。她只是我在那个春天里假想出来的目的地。陌生的她,陌生的自行车,陌生的自行其是的我。一切都稀奇古怪。

不知道那辆加重自行车后来的命运如何,那辆飞鸽牌或者是永久牌的自行车,它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只永久的飞鸽。当我在城市里的自行车被一偷再偷,最后索性再也不骑时,我常常就会想起它,它和我较劲的春天的黄昏。想着去给它上上油,紧紧辐条,擦擦灰尘。如果它还在。

可是它肯定不在了,像老亲戚一样不在人世。像那个春天的黄昏,一个少年骑着自行车的疯跑、狂奔,被他无限浪掷和强力透支的病体和稚情一样,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