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缘分终有头

大地缘分终有头

那一年地里的麦茬,我们再也懒得铲翻,一任它枯白下去。我们加紧收拾行装,沉浸在去向城市的喜悦之中。我的祖母还健在,迈着小脚从老村里赶来,她支着拐杖坐在一边默看,许久了,问:那你们都走了,地咋办?我们说已交给生产队了,由人家分去。祖母自言自语:那你们没有地咋办呢?我们都笑了,不再理她。我们如此匆忙地进入城市不就是为了不再累死累活地种地吗?在当时,极度亢奋的我们并没有想到祖母言语中渗透的深意。

从老家到城市,坐车也就最多两个小时的时间。那路边一闪而过的一大片土地都和我们无关了。地成了我们留在村里没有干完的最大的事情。

我们有谁设身处地细想过地的处境?我家的那六亩地在村里肯定一下子就抬不起头来。它们成了边缘。在过往的日子里,它们被我的父母宠坏了,它们吃得很好,长出的庄稼也很丰盛,因此心高气傲。它们没有想到,在那时,自己已经很是惹周围的地生气了,那些地偷偷告诉主人它们的不是。主人开始还不以为然,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人太熟,下不了狠手,但经不住地的谗言渐进,拗不过地的掰扯。人和地是相辅相成的,成色不好的地也就这样教坏了成色不好的人。我家地里的庄稼就间或受到黑手的攻击,不过并没有酿成大的事件。或许那下手的人铲掉几棵玉米后良心发现,想起了我父母亲对他们的无私帮助。但等到我们离开村庄,这种顾虑就彻底消失了。我们带不走我们的地。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任人宰割。地自己的好并没有给大家落下好来。它被人无限诟病和恶毒攻击着。它没有学会自我保护,总是像麦子一样锋芒太露,像玉米一样高人一头。出类拔萃的它到最后万万不会预料到竟然先被自己的主人抛弃了。这个毁灭性的打击使它的命运从此不由自主。

季节不等人,很快,我家的地就被其他的地蚕食了,或者生吞了。当年它就势单力薄,虚荣心过度地膨胀也使它没能潜下心来练就过硬的本事,之后它就更不是别家地的对手了。它被收编了。它的所有反抗都是无效的,因为没有人在乎。它不愿意结丰硕的果实,不结就不结,在别人更大范围的地里,少了你的贡献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丰歉。别人和我家的地没有过深的感情,更不用说过命的交情了,他们感觉就好像在白养别人家的娃娃一样,心里如是隔膜,因而不舍得过多投资。他们或许也一直认为我们总有一天会荣归故里,继续种地。他们最讲实际,他们才不会做这样亏本的买卖。

那么我家的地,它会不会埋怨我们,在凄风苦雨中呼唤我们回去?可是我们怎么能回得去?我们走的时候,原是想着要回去的。在走不到前面去的时候,在一步都不想往前走的时候,在路走断了的时候,被风吹回去,被雨淋回去。可是路却一直都朝前不紧不慢地走着,没有任何要戛然而止的迹象。生活过得并不是很好,可是也不是很糟。这样我们就下不了要突然卷铺盖回去的决心。中间我们也间断回去过,可那多是带着一种省亲或者炫耀的性质。我们常常要去看我们的老房和老院。母亲对自己打下的这半壁江山依依不舍。她说真不明白当年我们为什么要撇下这些家业到城里,城里能干啥?她提议过年时我们回去住上几个月,扫净尘土,睡在炕上,她在灶间升起炊烟。但是我们都没有呼应。我们都忙。母亲就说,要不把老房老院统统卖了,既省得扯心,兴许还能卖上几个钱,院子里的那几棵长相壮实的桐树她也让乡亲估了价,可是临了要回去张罗砍伐时又没谁拿这个主意。城市生活让我们变得对一切无所谓。我说,老家那些东西能卖上几个钱呢?还不如先留着,也是个纪念,说不定我哪天要写长篇小说了,那里是最好的地方呢。可是什么时候,我才能静下心来写长篇小说?我现在连读一篇小小说的耐心都没有。连浮躁的城市都听明白了我纯粹是在狗屁胡说。

而许多次回家我们都没有去看地。地里的昆虫、草、田鼠洞的日子都怎么样,我不得而知。我猜测草应该扬眉吐气了,它当年总是刚一露头就被母亲收拾掉,现在没人再管,可以一气儿疯长,高兴得整天小曲儿不离口。田鼠也有了撒欢儿的理由,因为它的洞口无人来堵了。昆虫也无人来捉。玉米虫懒散而肆意地躺在玉米脸上睡大觉,而玉米大气都不敢出……这些事情肯定在我家的地里发生着。我曾经还思谋着找个机会,去会会那些如今种着我家地的人,提些礼品,拉些家常,末了告诉他们对地好些,我家地的底子还是很厚的,稍微经管就会有丰硕回报的。你们在城里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忙就尽管来找我,我虽然活得并不豁亮但我豁出命去都会尽力办到……可一转身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姓啥为老几呀,又不是我让人家种的地,地是生产队重新分置的,我怎么好去给人家提这个建议,落这个人情。人家愿不愿意种,想不想种好全是人家的事,我根本就没有插话的地儿。这最后的一件事没有做成,让我的土地失望透顶。它不肯见我,埋着头躲在了大地的深处。

我和地的缘分到了尽头。麦茬满地,满地心事。我想地在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时,肯定像那些拿到退休通知书的人,一下子就老了。麦茬成了地一夜间枯白的须发。我彻底把地扔了,把农具扔了,房子、院子以及村庄都扔了。之后我走到更大的一片麦茬里。我只图一时之快,而反过来它们给我的惩罚让我一生都无法躲过……它们收留下了我随手扔掉的自由淳朴的天性,任我再呼唤也不肯还我。我只好戴着一具似是而非的面孔在城市里流浪。我的双腿不再有机会被地里的麦茬划破,刺一条条明显的白道道,慢慢洇成血痕,可是它依然在夜里难受得困痛不堪,在灯下去找又什么都没有。我只能在睡梦里看见自己在地里转悠,收音机在地畔上响着,城市里好像是发洪水了,好像又办运动会了,总之离我很远。现在我整天就被这些信息包围,可是它们离我还是很远,我像其他事不关己的人一样学会漠不关心。后半夜的梦里好像有人在追我,我在麦茬地里拼命疯跑,老也甩不掉追我的人。我听见地在前面张开双臂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让我藏身在它的坑洼处。我犹豫不决导致翻身而醒。醒来后则将这一切很快遗忘,一眨眼又是好多时光。我的爱人有时候问我:“现在人们正在地里做什么?”我支吾着回答不上来。“这一场雨对土地好不好?”我依然不知道。

我再也找不着我家的地,和在大地上挥汗劳作的我。我变得烦闷异常百无聊赖,总是不能把自己在逼仄生活上所从事的活计看成是种地,它们多少都有些飘,有些不实在。我无法说服自己坚持到底。起初我进城是为了图个轻省,到头来却收获和背负了比别人多得多的沉重,没有人告诉我其中的缘由。在前一个夏天,我还在弯腰“嚓嚓”割着麦子和草,在第二年的夏天,地看不见我的影子了。那时候我觉得一件事情干得太久就没多大意思了,可是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发现,有哪一件事情会让人们一直干着都觉得有意思。我把过去的和手头的事情都撂荒了,这些不断重复的事情倒戈过来,也把我撂荒了,我越来越不认识了自己所遭遇的人事。我们捆绑在一起,在宿命里,日渐荒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