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
这时候我听见了铃响。
我知道课间休息到了,无论是四节课的中间,还是两节课的空隙,时间都会相对长一些。教室里已经承载了过多的说教,需要长喘一口气,清空一些方面的内存。人也是,不可能专注于一件事情太久,前面的课听着尚可认真,连着上下来只有晕菜,课间是一个分水岭,是一个放水器,也是缓冲和更替。老师片刻都不想多待,他待在这里也没有用,不会有人问他,探讨一些关于他那些一知半解的专业的问题,永远不会。他正准备着把后腰的瓜铲别好,他摇身一变,要去地里忙活了,他和他的学生们的生活,一半是耕,一半是读,甚至在有的时候,读只是在耕作的繁忙间隙里来务个心慌。读是耕的课间休息,被广大田地和浩荡庄稼包裹着的小学校园,似乎也只是田地和庄稼们的一个课间的休息。
我前面的女生又开始了撕纸,她从本子的后面撕了一页白纸,她把纸在手心里团住,似乎是使劲地揉捏几次,又衬平轻摆几次,展开,一张本来粗糙生硬的纸就被她捏揣得无限软和了。她把纸攥在手心里,摇着小身板出去。教室里的同学们也都零散地出去,朝茅房去,剩下的就在教室后面大声说话,说着几个村子里的新鲜事情。我必须在广泛的人流之前或者之后出去,那个破地方,容不下多少人,大家一起站在那里扫射,那几堵破墙怎么受得了。那女娃娃们就更没处蹲了。我出来后也不会与我的那些同学们站在一起。我在课堂上已然很是优秀了,我就不能在课间时与我的前后左右攀谈,这样会让他们更不舒服,我得替他们考虑。我朝园子里更远的其他的地方去,去到一群更高或者更低的学生堆里去,乐于跟着他们看热闹,并且时不时斜眼朝我们班级那边瞅瞅,看着那些同学要么挤暖暖,要么偷着互相点烟比学着吐烟圈。他们从来都不会说课业的事情,从来不会,他们知道自己生来就不是读书的料,把书揉到嘴里也不管用,一学期下来,他们的课本作业本也就没了踪影,他们注定会把课堂上听到的都还给老师。他们看书认字头比身子都大,他们的身体构造里,天生不需要这个,就像我,天生不能吸烟,我也跟着他们学过,可是学不会,只能学着他们把燃了半截的烟塞到墙洞或者树洞里。
老师在课堂上也会问到他们,答案只会引来一阵欢笑或者更大的沉默。老师是不满意的,脾气再好的老师也是不满意的。但是必须的,老师必须先问到他们,这是一个铺垫,一个预热,是一个过程,老师借他们来活跃气氛,我知道到最后老师总会问到我,虽然我一贯是缩脑低头,我心里还是很清楚,老师接下来叫的肯定是我的名字,我是那样自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往往只有我才会知道那个隐藏的正确答案,会一语说到老师的心坎上。一些事情看似简单,对许多人来说,却根本弄不了,这是事情在等着那个有缘的人,事情会在他或她的面前迎刃而解。那么我就得在刚听到问题时用笔在草纸上划拉组织出这个问题的要点。在听到点名后,唰地站起来,噌噌噌地回答完毕。老师的脸上满是笑容。他慈爱,她美丽。用眼神或者手势,示意我呼啦坐下。我就这样有意或无意地被老师训练成一个外表的象征,一种内心的慰藉。我没有让他或者她卡在那里下不了台。我帮了老师一个小忙,同时也帮了我的同学们一个大忙。不然这样的无效还会持续下去,不管谁被问到,都会结巴上半天,出一身的细毛汗,白白耽误大家虽然也不值钱的时间。
但是起初我也常是遇到这样的难堪的,老师让我朗读一段英语,完后问,对着么?我说对着呢,老师把他的又黑又大的眼镜框凑到我脸跟前小声说:对你舅的脚后跟呢!就在那一刻,我脸红得像热水烫过搓红的脚后跟,我因此发奋不能让老师再说我舅的脚后跟!我做化学卷子,答题的空白处写得洋洋洒洒,自觉答得很是正确了,老师往旁边批了一句很有文采的话:你这是在写散文么?我拿着卷子,烫手,因此也就开始天天亲近那些化学元素,然后在多年之后准备送给老师一本散文集。我起初一点儿也看不懂那些打着应用题标号的数学题,两只蜗牛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爬上去几米,又溜下来几米,也弄不明白从两个水管里往水池里注水,却总也注不满,还有两个人相对而行,两列火车对开,何时相遇。我苦想了很多天,苦练了很多天,最后终于想清楚了一点点,可是在我之后的生活里,却再也没有和它们相遇。我知道当时这样稀里糊涂不清不楚后反向带来的强盛的耻辱。我得消灭掉这种感觉,我必须要让这件事情不厌恶我,我的超常规的努力最后终于减轻了自己的些许负担,而这样一个人冒出来,也让我的老师和同学们放下了沉重的包袱。事情顺利地进展到下一个环节。当然我并不期望他们就此感激我,他们永远不会,不会帮我占一个茅坑。当每个课间来临,我照例会与他们拉开距离,顶多进去掺和搅扰一下,旁听侧站一下,就很快出来,我与我不欣赏的人事,从来都只能做到仅仅是小有同流而永不合污。
我需要去外面转转,呼吸一些新鲜空气,接触一下特别的信息。我要去树林子里看看,昨天抽出的新芽又往外冒了多少,要去另外的教室里看看,黑板上残留的黑板字写的是哪些神秘的内容,去报栏前站站,这个村子之外又发生了什么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情。甚至走出校门,看着我的父老们大暑天在田地里作务,就觉得自己能坐在凉房里真是愧疚。而在这乱转的闲览里,我最后确信我又比别人多了一些什么。
等我把这几个点都跑完了,正愁没处去时,铃响了。我脚步轻盈地随最后一个人,在老师之前,走进教室,开始期待下一个课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