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呼啸而来
阳光灿烂至极的正午,村庄清寂。一个孩子敞胸叉腿坐在椿荫下的地上吃饭。他大口吃着大碗里的饭,他的吸溜声传出去很远,绕一大圈后再荡回来时,这声音里有了汽车行驶的轰响。是的,有一辆汽车正朝村子冲来。孩子停下筷子,循声去看汽车,村外的路在正午的空气里杳杳和呼呼上升,汽车如从天路上坠落、天河上冲撞下来一样,惊起一轮一轮人间的尘土。尘土飞扬,光芒万丈,弱小的孩子被逼迫得再也无法静坐。他赶快爬起,端着碗朝后退缩了几步,立脚未稳时,汽车就已呼啸着开了过去。孩子努力地想看清楚车里坐的是谁,但终于没有看见,就像没有看见他碗里刚刚飞落下的那一层灰,他重新开吃时嘴巴声咂得更加响亮。
村庄的一扇扇门在这时悄悄打开,有人站在门里朝外瞄,东瞧瞧,西看看。有人出来手里拿着笤帚和簸箕,用笤帚把敲击着簸箕的后背,始终没倒下个什么垃圾,眼睛却是不停地搜寻着。有人径直走到村道上来,袖手张望着汽车的动向。汽车在一家门前停了下来,车上下来的人,衣着光鲜。屋子里许多人迎了出来,说笑声乍起,愈显出周围的静默来。很快,一群人拥挤着就进屋里去了。最后那个村里人进屋时,还特意回头满面笑容地看了一眼车子,又朝四下里扫视了一遍,然后他转身背手,突然长高了一截似的,缩缩头进去了。车子熄了火,黑牛、黄牛或者白马一样很刺眼地卧在乡村的大道上,刺激着周围人的眼。
孩子也快速进屋了,他放下碗,旋即就跑了出来,他那么着急地跑,都顾不上擦嘴了。他看上去的确是刚吃饱了饭,奔跑时还大喊着:“驾!驾!”仿佛自己真就是一匹奔驰的骏马。他是要去看车呀,满是熟人和熟悉场景的村子里,突然来了生面孔,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呀!他围绕着车子转,和他一起围绕着车子转的还有好些孩子。他们争相闻车子散发出的气味,在车玻璃上看着自己和别人的傻样儿傻笑不止。他们还在蒙尘的车身上用指肚儿随意划拉着,可能想写下几个字,比如名字什么的,到底还是没有写出来。这时不知怎的,车子突然怪叫了起来,孩子、鸡、猪等都被惊了一大跳,气氛顿时慌乱。屋里很快就小跑着出来一个人,他平时蔫不拉唧的,这时却神采飞扬,他挥着手,嘴里发出去声,像赶鸡一样驱赶着车周围的孩子们。他像突然不认识他们了,他好像一会儿就会坐上这车走了。一辆突如其来的汽车使一些人在瞬间变得莫名其妙起来。人的异常也使村庄像手里扎了个刺儿似的不那么自在。
孩子们顿时觉得无趣了,有些不情愿地撤离车子,甚至有人还反身撇着嘴往这车扔小土蛋儿。最后也懒得扔了,坐在树荫下看。就看屋里人陆续出来了,这个年轻人和他的随从在寒暄声中上了车。车掉转头来,玻璃被摇下半截,手和手之间快速说着再见的话。车子呼啸而去。只剩下汽油味儿和尘土味儿搅和在一起,在村庄四处忽忽悠悠着,要好半天才能落下来。这家的几个人也是,开始在村子里乱转,见着谁了就说刚才谁谁回来了,谁谁又带谁来了,并且递上刚带回的烟去,那接过烟的人随声附和着,很带劲地吸着,趁机说看谁谁能不能给咱把谁谁的事办了,等独自走开时又很带劲地把烟屁股啐在大地上,再踏上一脚很带劲地踩烂。汽车突兀地驶进村庄成了这一天相对重要的事件。人们还会想起那个年轻人小时候的样子,但人们实在想不起来他在遥远的县城里到底混成了个什么样子。那辆车再也没有出现过。尽管之后,偶或还会有汽车——诸如上级来检查工作的车,逢年过节访贫问苦的车,耀武扬威的警车,收蔬菜或者果子的大卡车——驶进村庄,那个慢慢变化的年轻人偶或还会回来,但是那辆在特定时间出现的车,孩子再也没见过。那么,它的车轮把村子里的尘土粘在了通往外界的哪条路上,它的车镜把村子的美丽容颜映照传输给了谁的梦境,它的深不可测的腹部把村庄的孩子裹挟到了什么诡异的场所,它捎带着把村庄的淳朴故事整个抛弃在了什么地方?
坐在椿荫下吃饭的孩子永远也想不明白,那辆汽车从何而来,最终又向何处去了?汽车的那一趟进出以及被他第一眼看见究竟有什么寓意?后来当孩子听说那个年轻人从“乾县”回来时,他在很长时间里不知缘由地总误认为那就是“前线”,他只去过附近的几个村子,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片大地的边缘之外是个什么所在,但是不管怎样,汽车所带来和留下的气息还是让孩子闻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味道。在之后的几天时间甚或一生里,他都会不断看到那辆汽车穿过正午的阳光明晃晃驶进村子里来。他被惊吓得接连躲避,魂梦从此不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