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去去是陈年

来来去去是陈年

大年三十的黄昏,多么美好的时刻呀!你在村道里疯耍,你已疯耍一年了,但似乎只有这个时刻的游玩是最尽兴的。大人们都在忙碌,让他们忙碌去吧,让厨房里热气腾腾吧!你只等着父母的呼唤就行了。等到你折回家中,母亲已把馍和菜做好了,父亲坐在炕上,已给自己倒了一盅酒,一仰脖儿喝下,并狠劲地咂着嘴巴笑。电灯吊挂下来,灯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把屋里的气氛搅得一团热。母亲微笑着把一盘猪头肉和一盘炒莲菜端上来,叫着你们几个快来“抄碟子”。菜是父亲腊月底从集镇上买的,母亲把莲菜叫作“窟窿菜”,一直叫了许多年,一直到许多年后,你还是不能顺利地把“窟窿菜”改叫莲菜,这是年留给你的记忆一例。你吃饭时其实并不专心,你还惦念着新衣服和放炮。你的妹妹已经等不及了,她躲在炕角里试穿新棉袄,撒满碎花的红棉袄。漂亮的妹妹,她跟着你去门外放鞭炮,你点着炮捻的时候,她跑得远远的,捂着耳朵,躲在墙角或砖堆的后面,紧张地看,等炮“噼里啪啦”鸣响完毕,她拍着手钻出来,像个最美的精灵,笑声叠映着你的笑。

这一夜要到很晚,你们才能入睡,小手还紧抓着新衣衣角,紧抓不放。而在初一最早时,你们就会醒来,以极快的速度穿衣戴帽,以极快的速度去放第一响炮,争得头响炮,一年运气好啊!炮皮是不能清扫的,母亲说“水火不出门”,新年头一天,一切都要图个圆满,说话要说吉利话。你和妹妹被父亲带着,去给长辈们拜年,要祝长辈们长寿,要磕头,头要磕响,然后去领压岁钱。祖婆婆的毛毛钱藏在一层一层的手帕里,她慢慢地剥开手帕,取出已然揉得很皱的毛票来,几岁给几毛。一年到头,她省吃俭用,攒不下几个钱,她看见你一年年大了,她高兴给,尽管你的父亲一个劲儿地推辞,但她高兴给你,她看着你数钱的样子,老脸上堆满了欢喜。

正月初二要去舅家,母亲早就准备好了礼物,她蒸了两锅油包子,包子里油放得出奇的多,她要孝敬她的爹娘。父亲早早就给那辆加重自行车打足了气,他把你和妹妹驾到前梁上,母亲提着篮子坐在后座上,尽管村间道路坑坑洼洼,车载又重,但父亲骑得轻松自如,穿村过寨,十几里地根本不用歇。村道上人流往来穿梭,络绎不绝,当经过那些携儿带女步行走亲戚的人家时,你会骄傲地猛摁一阵自行车铃,吓那些孩子一跳,而你是一脸的坏笑。路边的麦苗儿黄中透绿,一路目送衣着新鲜的你们一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样的情景会出现在村外的另几条路上,那是去你的姑家、姨家等等。他们是你的亲戚,他们会问你的年龄,等你上学了,他们会问你的学习成绩,他们会给你新衣里装满糖果,最重要的,他们还会给你钱,这一圈走下来,你收获颇丰呢!

走过亲戚后,锣鼓就响起来了,村里最壮的汉子,把生产队里最大的那一面鼓当街敲得震天响,他用足了猫了一冬的力气,在众人的簇拥下,把这种最简单的娱乐营造到了极致。你领着妹妹跟在人群后跑,偶尔还会甩放一个捡来的碎炮,让那些光顾着热闹的人大吃一惊。而热闹的还在后头,县剧团下乡的消息一传开,露天剧场一搭起,憋足了瘾的男女老少就把台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后面的要摞上三四条凳子才能看得真切,而如果周围有墙、有树、有建筑物时,你会发现,那树杈上、墙头上、房顶上立即到处都是挤得满满的人。他们姿态各异,歪七扭八,虽然个个看上去极不舒适,但都很能忍耐,三五个小时一动不动,这种功夫也堪称一绝。而你也是那其中的一个,有时候看到热闹处,前面的小孩会突然兴奋地站起,你也站起,你后面的人也跟着起立,秩序顿时大乱。管理人员会立即伸过一根竹竿来在你们头顶晃动,才将你们的头压下去。有时候会这样反复折腾,戏也就看得断断续续、不明不白,但那沉浸于其中的欢乐却是永难忘怀的。当压轴的大戏落幕,剧团撤离,年味也就慢慢淡了,门楣上红红的对联泛出黄来,地里黄黄的麦苗透出喜人的新绿来,父亲扛锄挑筐下地,他边走边唱:“秋燕去田间,手拿小铲,把呀把菜挖……”只有你还一个人坐在门墩上,回味过年的滋味儿。

就像现在一样,正月初八的黄昏,你携妻带子刚从乡间归来,年整个变成了忙碌的瞬间,你已不是小孩子了,前面的一切都成了回忆。美好的事物最后都会成为回忆。兄弟们各自成人,姐妹们均已出嫁,那个蕴蓄温馨的家又只剩下了父母两人,而父母已然苍老得让你忽然就会流泪了,他们还是舍不得吃穿,你给他们买的食物,他们留给了你的孩子,你给他们的零花钱,他们又转给了你的孩子,他们无欲无求,对周围的一切表情漠然,只关注和操心你的生活。你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对于年,你甚至产生了隆重的恐惧感,你真想拉住年的脚后跟,像小时候紧抓住过年的新衣一样,紧抓不放,让年不要走,让父母永远年轻、健康。小时候的大年三十夜,母亲会指着“窟窿菜”对你说,吃了“窟窿菜”,正月初一起的一年就完满了,那么让这种完满保持和继续,一年一年,父母永在,看着儿孙满堂,满面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