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老冬天
村里多的是椿树,落了早霜后,叶子都被打蔫了,卷起来,风吹过,零零散散就离了树枝,更有急性子人,手摇脚踹,叶子就都无奈地“哗哗”落下。这时,院里就会走出勤快的少妇来,拿了大扫帚,一下一下地扫,嘴里边小声地哼着歌,那歌是她做女子时常唱的:“椿叶子,从绿到黄;小女子,坐在绣房,绣一对枕头量了又量,这边枕我,那边枕郎。”不觉笑了,忙将椿叶扫堆,压入笼中,提到灶下去当柴烧。树于是便都光着身子,将秃秃的树枝戳到了天上,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风中,被抽打着,作了萧瑟的颤音,告诉着人们丰实的秋天已经远去,漫长而乏味的冬天来临了。
村道里的人影骤然少了,乡民们挂上了农具,任凭空中风声紧迫,整日整日地或是待在屋里,躺在炕头,或是蹲在院落台阶上抽旱烟,歇息攒劲,偶然出来溜达,亦是穿了臃肿的棉衣,披上了老羊皮袄,头缩手搓地望一下风,迅速闪回,心安理得地过他们的冬天。女人们一年四季都手脚不停,做永远都做不完的家务活儿,现在依然如故,白日里洗衣做饭、喂猪饮牛、扫地垫圈、打水磨面,晚上还要纳鞋底儿、纺棉纺线,屋外风吼,屋内纫针“吱溜吱溜”,纺车嗡嗡,但煤油灯捻子却渐渐地矒了,女人就揉揉酸困的双眼,打个哈欠,伸伸懒腰,吹灭灯。街巷里谁家的狗“汪汪”地一阵猛叫猛咬,之后一片静寂,将冬夜挨到天明。
公鸡也很是怕冷,太阳也不早出来,所以乡民起得很迟。屋外前日放的水冻结成了冰,淘气孩子打下一块儿来,拿在手中,用一根竹筒对在冰面上,往里吹气,不大一会儿,冰上就现出小洞来,孩子用绳拴了,提着,嘻嘻地笑。下雪是常有的事,多是夜里下,让人不觉不察,朝起大吃一惊。勤快的婆娘不以为然,懒散的婆娘却不住地唠叨,面为说虚,实为表功,什么柴火没抱够啦,什么院里东西没收拾啦,言她昨日只顾干活,数落男人昏头昏脑,游手好闲,什么也不管,听者却只是一笑了之。有了老头,坐在烙炕上,头戴小儿子给买的火车头棉帽,将方格窗户启开小小一条缝,眯眼瞧外面的飞雪,念叨着:“庄稼汉要吃面,九九雪不断,这雪下到点点上了。”旁边正给小儿子过年娶媳妇预备窗花的老婆子,放下剪刀,朝手上哈着热气,问:“交四九了吧?”老汉“嗯”了一声,老婆子重新操起大剪刀,边剪边顺嘴说起那首古老的乡谣:“……三九三,冻破砖;四九半,冻了锅里饭……”
村道里男娃女娃多了起来,孩子们铲雪堆雪人,热情空前高涨。鸡“咯咯”叫着在雪里觅食,踏一朵朵梅花。狗欢快地蹦着,四点儿印得满地都是。麻雀飞来,在雪人的帽子上蹭蹭嘴、踢踢脚,好奇地看一阵儿,被雪人掉下的泪吓走。树枝上堆满了雪,风吹时点点散花。有一调皮男生,见树下女生围满,蹑手蹑脚至树后猛踢一下树干,女生警觉,想跑未跑,雪已洋洋洒洒飘下,掉到女孩的脖颈上,粘在头发尖上,冰一下又晶亮亮地闪。女生们惊诧欢叫,撵着使坏的那个男生满街巷跑,捏起雪团,诱发一场雪仗,只将一串串笑声给了依旧灰蒙蒙遥不可测的天空。仗打完了,人也跑热了,就去摘那屋檐上或麦秸垛上坚硬的冰锥,放到嘴里,咯嘣咯嘣嚼得脆响。雪渐停了,各家开始了清扫,用架子车拉了院里的雪块,倒入土壕,雪便不再纯白,什么杂质都有了。少妇穿着新棉袄,围了红红的头巾,亦那么轻轻地扫,不大工夫,俊秀的脸上、小巧的鼻翼就沁出一层一层细密的小水珠来。男人看见了,过来心疼地夺去扫帚,只将新媳妇往回推,旁边就有了俏皮的小伙丢过来一句怪话,惹得众人哈哈笑起,那少妇也噘嘴笑嗔小伙一眼,闪进屋去。不久,各家屋顶上就不约而同蹿起了细烟,烟囱周围的雪即刻消融了许多,蒸气漫出窗去,檐上挂的老长的冰锥就滴滴掉水,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窝。太阳出来时,所有的雪就都消融了,屋檐雪水落得很勤,院里、门前、街道都湿漉漉的,走不成了,这样会一直持续好多天。
后来,天渐渐暖和起来,背阴里吹着刀子风,向阳处太阳铺得满地都是。闷在屋里好久的老头老婆子相搀着走出来,去阳坡上晒暖暖,随行的往往还有一只狗或者猫,猫总会温柔地卧在主人的膝上腿上,“呼噜呼噜”地念经,狗却想走不想走的样子,跟着老主人,到了目的地,身子一歪,就躺下睡去。少妇在当院里的两棵树间绷起绳,抱出被褥来,搭上去,不到吃根烟的工夫,就晒得虚胀胀暖融融的了,有了小孩子,把头埋在被褥间,久久不出来。太阳禁不住午后冷,在天上跑得极快,顺人头顶转一圈,眨眼间就压在西山顶了。少妇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女人堆里出来收被褥,完了去抱麦秸和玉米秆,提回来塞进炕洞,开始点炕,左右手轮流着一阵猛扇,黑股股的烟就从另一头的出口以及炕的各个裂缝汩汩而出。前面的柴火燃尽了,就用烧火棍往里捅一下,再扇时,想起娘说过的顺口溜:“小两口生得强,不置被褥光烧炕,烧得烙了睡不住,骨碌骨碌转个向。”刚想笑,却被浓烟呛了一口,剧烈地咳嗽一阵跑出院门,街道上已满是“避难”的人了。看着烟随风飘散,没了影踪,天渐渐就黑实了,家家户户都关了门,村落结束了一天的喧闹,沉寂地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