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空灵皆散去
我在睡梦里回到故乡,一切都是旧时模样,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人还是我小时候遇见的人,似乎有时候还有我离乡之后在外面遇见的人,一并在故乡的田路上走着,忙碌着,互相偶尔还说一下我。唯有我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着,孤独着,我和他们偶尔会说上几句话,他们却听不见似的,自顾自走着。是的,村子的格局还是那样,路还在,甚至墙皮上往下掉的那一块土,多少年了,一直还是掉的姿态,一直也没有掉到地上。墙角蹲着的那一只狗,一直就那么蹲着,舌头因为天热吐出来嘻哈乐着,好多年都没有收回去,看见我一直摇着的尾巴还在摇,前爪要往我身上搭,一直举着,表现着亲热。路上有杂物横陈,一朵野草花,寂寞地开了很多年,我曾经好奇地蹲在它跟前看过半天,看得它很不好意思,而我还能看见我一直蹲在那里看花的样子,很多年。一朵鸡屎,风雨冲刷了多少年,还赖在路上,不肯消失,想预伏在那里,等我经过时,滑倒我。村里一家一家的乡亲,挨着往过住着,一家一家的人都在,一家一家地往过数,没有谁离去和老去,人丁在那一刻持久兴旺着,温情永在。村子的体热像刚烧开的水,像男女刚刚摩擦引逗起来的激情,蓬勃着,温暾着,含混着,躁动着,囫囵着,高潮着,没有任何散失,一切都还停留在那一刻,只限于那样一群人,和一些事。我见过的一群人,之前的不知道,之后的不认识。我的灵魂附着在那样的一群人、一些事、一群牲畜、一个村子上。
不知道的前辈们,已然完成了他们的一生,次第离开,我和同样的我辈被安排在某个节令接连出场。从那个时刻注定,我从此所遇见的、记住的和发生关系的就永是这样的人,他们形成三个圈层,最里的有十个人,中间有三十个人,最外有六十个人,我一生遇见了那么多的人,但是末了,最多也超不过这一百个人,能和我同行一程。我被安排在一个屋子里的炕上睡着,一个院子里坐着,一个门槛上看外头,一块地里跟着流汗,一条或者几条路上走着,一个小学校里念书学习。一群人,我管他们叫这叫那,我被置放于这个村子,而不是另外一个村子,我的所有快乐幸福忧伤都与它有关了。我的灵魂永远以村庄的形式发散和集合,表现着,充斥着,挤对着,剥离着,组合着,这些词语都已不再诞生于大地,我试图寻找最贴切的土话,可是没有,它们印证着我灵魂的发散。犁地时翻起的一片油土,点草时呛着的一片云彩,还有被我的尿味熏臭的经过村子的一缕风,它们都是我的魂灵。当我离开,注定有最主要的一块没有跟上来,它们与我分别,决裂,只在哪儿等着我回头时相认。我的所有的遗憾都是因为它们而生,我注定有很多愿望无法实现,我的许多地方都有欠缺,我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欠缺,因此当那么多成功的人从我面前招摇而过,我并不羡慕,我知道我有许多力气没有使出来。故地的磁性太大,它们被牢牢摁在了那里,就像我很多年前摁进墙里的一个图钉,很多年后我回去,它还在那里坚守着一样。这种磁性有着自己的水土,有着自己的性格,它影响着我的魂灵,影响着被我的魂灵放出来的我的言行方式,它知道我能走出去多远,它知道我的劲儿能使多大多足,它能看清楚我的进度和成就,而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所有往前奔的人,因为一直被鼓噪着,所以也就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他们其实只是被一支小分队照养着,他们是残缺的,在这小部分灵魂疏忽或者无暇时刻照顾到时,他们就灵魂出窍,做出许多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想明白的事情。没有谁,会完整告诉他们这一切,和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
没有谁来说破,因为,事实上村子一直都在变化,我的魂灵和我的行止本身已然无法合拍,已然疏离太久。我们早已没有了共同的语言。村子里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们,事实上正在次第老去,离开,只是我不愿意相信。事实上我怎么能没有听说,谁谁突然口眼斜,谁谁突然腰里就别了个尿袋,谁谁死在了外面,或者谁谁把自己的一条腿留在了外面,还有我见过的那些个姑娘,还和我上过学的同桌的你啊,怎么突然就于半年前无钱医病去了,又怎么,要在灯红酒绿里悄悄做起了荒唐的妇人。这样的事情常常会从各个渠道贯穿我的耳膜,只是我太忙了,我太茫了,我也太盲了,我傻傻地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重要的,这样的人命关天之事,在我看来都是轻飘的不值一提的,事实上我是真傻,事实上正是他们和她们的离去,带走了很多关于我的生命的信息。我的生命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而日渐茁壮和成熟的。我的呼吸中有着他们的呼吸,落在我身上的尘土也落在他们的身上,在一个阶段,我就和这样的人与物不可分割,而在我的幼年少年时代,这一切已然定性和定型,决定了我之后长长的一生。还有那些庄稼,那些牛羊,那一头猪,那一只狗,那一窝蚂蚁,那一面蜘蛛网,那只燕子,那只家雀,那些围绕在早年的我的身旁的一切一切,它们的衰老,离去,都带走了我的一部分信息。在我年幼之时,这些信息丰富,饱满,充实,它们流散在这些和我相关的物事身上、眼中、语言里,它们一起成为我的存在。当我离开,它们还在替我保存着这些信息,以便我有朝一日回来时复还给我。可是我一旦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我越走越远,我被某些东西牵系着越走越远,我在冥冥中知道那些东西有的并不是我的最爱,我明知道我为之劳神费心所得也或许寥寥,但是我还是被那些信息和画面牵系走了,无法自拔,魂不守舍,我或许也想过,那些信息并不能在我身上砸下深深的烙印,会一闪而逝,但我还是着迷不止。而那些留在老家的信息呢,除了偶尔会在暗夜里当我思谋起前路往事时,给我托个梦捎上几句话,再没有任何办法,把日渐壮实的我,日渐倔强的我,日渐牛烘烘又病恹恹的我拖回老家,它们在无望中离开,逝去,我的信息湮灭,或者随它们一起,散在村庄。
而今或者而后,当我回来,我的信息已然不认识我了,我不认识和不认识我的人们站在我的村子里。我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怎么就这么迅速地占据了我的村庄,那些我熟识的人和物们都不在了。当然村子还在,大体的方位和格局还可辨认,但是村子里,已经换了下一拨人,我处身其中,觉得蛮横,粗暴,不舒服,觉得没有商量,可是商量又有什么用,我对这个村子起不到什么作用,就像在外面,事实上我对谁都不起作用,最终谁都改变不了什么。我看着他们,他们也在看着我,我和他们现在都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但是能够证明我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这一身份的村人,事实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就像我是一个长期的潜伏者,只和一个人秘密联系接头,而这个人突然就消失或者牺牲了,我再也不会和组织取得联系。我成了一个黑暗者。事实上这么多年我也只和村子里的一两个人保持着联系,而这一两个人一旦故去,我怎么能再互通有无啊,一切最终注定无可避免地要两不相干了。我在这里感到了恐慌,感到了陌生。我忽然就觉得,这个村子和我所见过的村子渐渐沦为一类了,我和它的情分逐渐消散。我走过的路上,走着另一些人,我下过的水渠里,淌着另一汪黄水,我老屋的底滩上,如今睡着另外一对夫妻。而我当年离开时,还捏揣过那个鼻涕孩子的牛牛,当时他的爷爷抱着他说,不敢动娃牛牛,气死了日后就找不下媳妇了,而今,他已经生下了一双儿女,而他的父亲已然去世,他的爷爷,早已成了苹果树上的一片叶子。村子里都是这下一辈人了,我的信息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无限生疏,这是他们的世事,他们被安排在一切程序中,我的闯入多少有些多余,我的闯入竟然让一切都感觉到了不自在,那只被拴着的狗急于想挣脱缰绳扑扑地要来咬我,我实在想不起来和它或者它的前辈有过什么过节儿,我总是对这样不知好歹的狗腿子无限宽容。而另一只狗支起后腿正朝墙角准备狠狠扫射一下,看见我过来,突然夹住了尿,扬起的那条腿半天没有退下来,我看着它好笑的样子,就想一辈又一辈中,总有这样始终不能独立的狗腿子,我说你赶快尿吧尿吧,我又不是得志猖狂的小人,还把你吓成这了,放轻松些,千万不敢憋着,憋出个前列腺可咋办呀。牛眼里满是警惕,停止了嚼草,瞪着大眼死死地盯我。一只草鸡咕叽挤下一摊绿屎,回头疑惑地看我,又看看旁边的公鸡,公鸡咯咯还叫了两声,瞅瞅我,疑惑地朝草鸡摇了摇厚红的冠子,这是个名人么,咱这鸡眼,没见过!麻雀叽叽喳喳乱议论着飞过,燕子俯冲时偷瞄一下。树已经不老了,新一茬的树我没有上过,也没有修理过,没有肌肤之亲。村子里新一辈女子们蓬勃着长起来了,她们屁股浑圆,奶头硕挺,但是她们再也不会走进我的梦境,我再也不会想念她们,我和她们之间不会发生感情,我爱过的女孩们和她们的奶头、屁股、容颜以及心事,已经老在另外的村庄。我的到来在这个村庄引起了一阵喧哗,但是很快平息。我改变不了什么,他们已经有他们这一辈人的偶像、榜样、故事和信息,我甚至只比那些进到村子里卖菜的、修理日用器具的、乞讨的等等的人们强上那么一点点。我一闪而逝,我所有的能耐在这里不起作用,我所有的光环离开某一种氛围立即黯淡。我在村子里找不到归宿和安妥,我已经被这个村子涤除在外。我已经被这个完整的世界涤除。我永远找不到我的信息,我也永远同外面的信息隔膜,各种各样的信息对我都没有长久的用处,我就这样成了一个游子,孤魂,野人,浪荡在村庄之外和世界之外。我所做的事情在当时关键至极,到最后却都无关紧要,很小的一股风都会把它吹起来,晃晃悠悠,上下千百年,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而我,即便变成一缕风,也再不会和我的遗爱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