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水

浇水

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捎给我几句,虽然断续,我大致上还是听连贯了。一路上她一直在操心水,等回到村里,她远远看见邻家的门开着,就说好啊有水了,脸上一时也就有了水色。当初她盖房时就在院墙上预留了一块砖头大的窟窿,这就不仅是凿壁借光,更是凿壁借水啦。此时一根管子通过去,邻家接上水龙头后拧开,这一边水就突突突地蹿出来了,很快注满两个瓷缸,注满两个铁桶,太阳恰在此时出来,打射到水面上,唰地滋生一个光点,长出两个翅膀。

她提起铁桶,用木勺舀起一勺勺的水,细发儿地绕圈儿倾倒在树坑里,木勺转着圈,她转着圈,要把所有的干坷垃都浇上。滋滋滋滋的一顿声响,那是泥土在欢唱,咝咝咝咝的又一顿点赞,那是树根在回味。啊呀呀,多么及时,多么解渴,多么润心,多么亲。心田一下子活泛了,枝干一下青绿,芽苞一下鲜嫩,如果有花,定然一下就会水艳艳了,从炎炎中清醒,从恹恹中振奋,从奄奄中重生一般,活脱出来,幻化起来,一扫暮气,一去叹息,一了相思之苦,一解寂寞之围。这滋滋声传出去好远,这咝咝声钻下去好深,让满村的有树苗的人们都听到,更要让满地有主人家的树木都听见:哎嘿呀,我和你们一样了,我也有人关照,有人护佑了,而且那水里,还有主人从城里带回来的她平日里积攒下来的各种油,所以它不是简单的水呀,是油水呀,所以它也不是更简单的肥水呀,它饱含着她的浓浓情意呀。在她一早去买菜的当儿,在她接孙女上下学的当儿,在她抱着孙子坐摇摇马不舍得花钱只让孙儿自己在马上摇头晃脑的当儿,在她给爷孙们做饭的当儿,在她晚上躺在床上全身劳困半宿睡不着的当儿,还有还有,还有在她想起两个在外地工作的儿子不知咋样的当儿,一定一定,她也想起了在村子里的她的这一院三间砖瓦房,想起了院中门外这十几棵她新栽的树苗苗——她想着这些树苗苗,会不会被风吹歪,会不会被车撞倒,会不会被羊啃掉,还有,会不会被谁划伤,会不会被谁偷走,更或者,会不会被渴死——她分明听见了树在叫她,分明在她刚刚能浅睡一会儿时,又听到树在呼喊,她就忽地醒来,在凌晨的暗黑里呆坐,呆坐,她给自己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天亮了一定要回去——此刻,树看着她,看她弯腰,端着木勺舀水,看她直起腰杆,头上顶一方丝帕打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真真是一个活菩萨呀。树爱戴她,理解她,树和她的心相通,她想念树的那些感情,树都能感觉到,树就依靠着她留下的手温,靠回忆她的说笑,靠遥感她的念想而坚定地站着,坚强地存着,坚硬地活着。这些树苗呀,知道自己不像村里其他的树,生来有人天天照面时时照顾,树知道大多时刻,得依靠自己独立,得依靠和周边几位兄弟互相联手,互相打气。在最深沉的夜里,树说,挺住吧兄弟们,要等到主人下次回来,要让主人看到我们都好好的,怎么没有艰难,怎么没有困苦,怎么没有危局,怎么没有险要,怎么没有生死存亡系于一线,怎么没有啊,可是既然天生如此,我们便免不了要比别的树承担更多,面对更多,自行应付更多,但还好,最终都会化险为夷,逃回生天!每次,每次平安后,当他们终于放下心来,吐出一口气,当他们在村子沉睡,月华满天聊天夜叙时,他们也由衷地感喟这还是得益于主人的庇护呀,是主人当年留在村里的德行,是主人这么多年延续的余温在发酵,在帮助他们度过一个个苦厄啊。当那些黑手伸过来,那些贪念一生,那些恶心一起时,它们其实是感受到了些许震慑的,它们分明看到主人的脸面,它们回想起和她有关的种种交道,回想起她给过的多少恩惠,它们纠结半天,往往最后良心发现,就收手了,就转意了,就远离了。啊呀,多好呀。而且种在院子里的树和种在大门外的树,所面对的人事大不一样,而最后皆能保全自身,这多亏了她的护法呀。此刻,树在尽情地喝呀,要一口气把所有的水都喝下去,最后实在撑得不行了,树摸着肚皮说,好了好了,吃饱了,喝胀了,我不仅跟村里所有树一样了,我简直跟皇上一样了,说完,就对着她痴痴地笑,在那里咯咯地吐出一个个水泡,让几个孩子打趣,等孩子伸手要来捉弄时,就又快快渗下去,可又生怕孩子失望,于是紧急供出一片新鲜的泥巴,让孩子们去抠下捏弄摔响,让孩子们出出彩,开出满院子的嘻嘻哈哈。

我转回来时,看到这一些欢乐,顿时也手脚痒痒,就把脚试着往树坑里踩,明明还有一些些距离,却感觉树坑里什么东西在故意拉我,一下沾染一脚泥水,白惹孩子们笑,白惹得树苗苗们,又腾腾而起一阵笑话,娃娃们和苗苗们,他们在此刻,俱是得到了大乐趣呀。等孩子们玩得尽兴了,爽气了,她最后用锨铲土培起树坑,盖住保湿,埋藏下这两三个小时的欢乐,让小树和树边的人们久久念想。她在那里自言自语:自家屋子是要自家管呢,别人谁操那个心,原来让老叔就在那儿住着,我就开玩笑说看把你老死在这屋里还成我的事了,后来儿子就把老汉接走了……这些话说得我母亲心里一紧,是呀,我母亲说:我们的老院子一直还在那里撂着,我们总是不能回去,我和他爸腿脚不好,眼耳不灵,镇上到村里,那么长一截子路,发愁走不回去。没有车是多么不方便啊,娃们家又那么忙,只能等他们抽空回去。我母亲继续说:我们家院子都是枸树,都是飞鸟拉下的种子,我们没有人去扫,没有办法,它就长那么多了,不知道灭草剂能除掉不?如果不行,就用片斧砍掉……我在一旁听了,就故意朝村道两头东张西望,但我心里是暗暗下了决心了,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带着父母回去一趟啊。

时间不早了,我准备告别这青的,轻的,清的风,挥手这正的,整的,蒸的气了。小树似乎看懂了什么,摇晃着身子,背过脸去。“把药瓶子扔到土壕里,不要让娃看到。”她在最后给门挂上一把锁时,回身这样叮咛。“走了,我过几天再回来。”她拔下钥匙时,不知给谁说了这么一句,对万物,也对自己,更对那些树。树说,你走吧你走吧,你放心地走吧,我们会长得安安全全,健健壮壮,我们会等到你下次回来,我们会等着和你的下一次下下一次见面,那些天天死守城隍庙的待在一起又有什么好呢,看多了疲劳,见多了厌倦也是有的,所以那些经常无微不至地照看也出不了材的多的是呀。就让我们有期待吧,有梦想吧,有憧憬吧,就让我们在这里为你看家护院吧,让我们为你留守存念吧。你是我们的眼,我们是你的梦。那么,就让我们,在这人海中,在这树丛间,在这天地里,在这城与乡的返返转转的空隙,来来回回的夹缝,常常地长长地怅怅地,互相牵挂与慰藉吧。

那么,下一次吧,我想,下一次,等我的心田感到些许干涸,腿脚渐呈萎缩之态时,我会再次回来,会常回来,我会站立在我的村庄我的院落里,膏一膏油,吹一吹风,醒一醒脑,接一接气。再浇一浇心呐交一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