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慢场
你起来了,另一个你梦游回来,你和你自己打着招呼,你说去不去呢,肯定要讨论上一会儿,但总是有一个结果,你的生活在围绕着这个结果展开。在一个场合,你以为该轮到你说什么了,你开始做着准备,可是临了却没有你的什么事;你不想发表什么意见时,突然有个人就提到你的名字,然后你脱口而出一些才华横溢的东西。你说得太快了,别人即便没有听清,却也不敢问,怕怯场。说得慢了,听者只能礼貌地选择睡觉。你有时快也不是,慢也不是。你在快慢之间意识到,这就是生活。
你走得很慢,像是一个郎中;你走得很快,你肯定是个差人。你在看着你走,还絮絮叨叨着什么,你似乎是听进去了,又让人感觉没有用心在听,但是当那个人两个月后说该怎么办时,你告诉他,就按他两个月前告诉你的那样办,而他当时告诉你什么了,他已经记不起来了。当你慢下来时,你什么事情都跟着慢下来,他们谈笑风生,你手足无措,静坐在那里时,思绪又是不连贯的,因为动力不足。当你快起来时,万事万物都异常迅速,因为时间不足,思绪依然显得不连贯,你像一阵风,你不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又是不是一阵风。你唰的一下就被抹在了墙上,你孜孜的就被哗啦在了纸上,你从镜头前一晃而过,迅速得连你自己都没有看清。你最后发现,最快和最慢其实是一回事。
你开始是非常慢的,你发现自己身上的许多个零件都没有到位,都好像不归你管似的,你有时想大骂这些个家伙,真不知道疯跑到哪儿去了,有时又想想算了。没有谁来逼你,你的庄稼在那里静静长着,你的理想在那里远远放着,至于究竟能否达到,你也不知道,你在炕上躺那么一天,什么也没有变化啊,你在黄昏出来,四处溜达一下,你还跟大家打了几句招呼,试图探听一下虚实,什么异常情况也没有啊,没有人责怪你的不是。你家门前的场子,邻居在清扫时,顺便帮你整理干净了,不就是朝前再伸几胳膊抡几扫帚的事吗;你家后院里的草,别人也帮你收割了,也不就是挥几镰的工夫吗,回去还能多喂一顿牛呢。你这样就把自己原谅了,你紧团在一起的心绽开了,回家又可以睡觉了。
然而渐渐地,你发现生活还是出现了一些异常,你地里的玉米被人帮着拧掉了好多,你的麦子被帮助者顺手割走了一大块,你的菜叶子被掐掉了好些最鲜嫩的部分,连你的柴草也被掳掉了一大截子。你的羊,你的羊皮,你的羊粪,该你的一切,你并没有想着和人们争取计较这些东西,可是别人总是先下手为强,让你很是有了一种遭殃感,你说宽容一下不在乎了吧,可是你心里都觉得这样太便宜别人了,他们总是那么快速地拿走自己的东西,然后又来拿已经是你的和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之后,你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被这些东西弄得灰头土脸了。人们在那里欢笑着,而你孤独地慢慢走开。
你怀疑自己的慢了:慢就是满吗?你是人群中很自满的人吗?自满就不愿意去降低档次吗?你是瞧不上那些小零碎的,你是看不惯许多小伎俩的,可是最后,这些小零碎和小伎俩反倒把你逼上了仄路,逼着你不得不开始择路。你一定要和众人同泯吗?原先当一大帮人呼呼而来虎虎生威时,你把自己的身体一提,然后自然地向上伸开双臂,把自己挂在头顶的一棵树上,再把自己的双脚缩上去,借着树叶的掩盖,在人们疯狂地在那里时,你只对树叶上的一粒水珠出神,你不急着下来,你知道过一会儿,这一群人就会跑回来,你在等待着把这颗水珠拨弄到他们的光脑壳上。
你要么还会站在屋顶上,你感觉村子周边都是水,全是村里人的唾沫星子,你能清晰地分清哪个是刘二的,哪个是林四的,还有他们的媳妇陈淑琴、王淑秀的,他们的唾沫星子和人都是一个长相,一样的轻重,一样的滋味,一样的颜色,他们争论也总是没有个彼此。唾沫星子在闪亮,来回翻转,流速看来没有消减下来的意思。它们汇成一圈水,在绕着村庄流淌。村庄本来就是一条大船,在绿色的海里,在白色的池子里。屋顶上的烟囱或者超出院墙的树是撑杆,我一下子就会把村子撑走。我对大方向是略知一二的。村子整个在朝前走着,你今天看见的村子已经不是昨天的了。绝大多数的人事都会跟着来,但还有些是跟不上的。他们被落下来。我忽然发现我就是那个被落下的。连鸡猫猪狗这些东西都能紧跟上,而我却在不知觉间和村子有了一些距离。我必须要赶上,这样我就要轻装上阵,我得抛掉许多东西,我为此又颇费了很多周折,这些东西它们几乎和我的身体融合为一体了,我先要和它们讲上半天道理。人家轻易地就会说服别人,别的一大堆人,而我天天在这里说服自己,收效还无限微弱,我和人家相比,自然又是慢了一大截子。我不知道要不要一头跳进唾沫的涝池里,把自己陶冶得轻巧一点儿。可是我刚一到跟前,就又收回了脚,我这样犹犹豫豫的,最后连唾沫星子都不理识我了,它们还要忙着转圈圈呢,它们选择着那些有用的嘴皮子去润湿,甩干了,空耗在我这里,对它们创造不了也带不来新价值。
在许多天里,我就在想着这个问题,一直也没有想明白,从我跟前快速过去了一拨一拨的人,他们像一股青烟一样消逝,他们不再催我,我求求他们等等我,似乎也没有人等,似乎还有人来撇了一句话,我们不是一路的。我看看野地上,只有这一条路啊,怎么能这样说。要么我还不走了,可又怎么能行,你不能挡了后面人的道儿。你想打电话叫个人来喝酒聊天谈谈理想什么的,结果电话不是占线,就是忙音,你最后谁也没有叫来,你只能自己孤寂地在陌生的小镇上走上半天。慢还让你功能齐全,快让你的许多零件改作他用了,不是原配,自然也就损坏得快了。这些,没有谁花心思认真想过。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差无几,不分高下。唯一的区别只在快慢上。你有时候非常快地冲上去,可是到了却什么事儿也没有。你每天都在路上奔波,下午想不起来上午做了什么,晚上不知道白天做了什么,今天不知道昨天做了什么。你的脑壳和思维再清晰,到头来还是稀里糊涂,你对自己的成败得失总是心里无主,你繁忙的光阴全部消于无形。你所见的人一辈子不会遇见,你所经历的事情懒得有人来听,许多人只顾说完他该说的话,就去忙了,他们忙得没有一秒钟来听你陈述和抒情。他们还有很多想法没有落实。他们不明白自己最值得做的事就是怎样有价值地生存和体面地死亡。他们所有的消耗都没有在这两件事上大做文章,最后他们猝然离开,没有几天,他们已经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瓜葛,这是幸运还是悲哀?
城市里有好多场地,隔一阵子就空无一人。最喧嚣的最冷清,像大工厂,像学校。最快就是最慢。最热闹就是最寂寞。你和一个快者同去洗澡,你的衣服刚刚脱完,他已经洗出来坐在那里等候了。他朝着你笑,你是洗还是不洗,你是穿上还是站在那里?快的人是个裸体,慢的人也是裸体。常常,快和慢仅有的差别,无非是挂没挂一身油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