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后门
门打开,门又闭上,门的闪动让许多事物发生着变化。门轴狠劲儿地在门窝里硬椎了一下,门窝里油多了,椎是滋润着,门窝里油干了,椎起来痛快着,一扇门上紧敷的灰尘被掸开,落到没被惊动的另一扇门上,等着另一扇门被推拉开时再飞回来。一扇门只对应着一个人,但不可能对应到永远。你今天进出的门,早已不是昨天的那扇。在你和一扇门每天打着招呼,甚至亲密无间时,你很快将又和它远离,十天半个月,以至好多年,难以相会。门是女人,终究是需要打开的,门的职责就是既会把你迎进一扇门,也会把你从一扇门里送出去。最幼小的孩子,尤其是小女孩躲在门背后朝外偷看生人的样子,是最可爱的,而在我们都长大后还有人改不了这个哈水涟涟的习惯,喜欢从门缝里往外看人,可爱得就和这个小人一样。也有人爱趴在门外透过一些细微往里看,或者在不远的一扇门里看对面不远的另一扇门,他想看见的无非也就是女人和门。
你的落地和别离都和一扇门有关。门上爬满了眼睛,门里跃动着心情。没有一扇门的生活不是生活,一切的劳作都是从门开始又从门结束的。门转换着你的角色。当你还是姑娘,就姑且在娘家门上娘亲怀里待上一阵,如果你比所有的人都幸运,你注定要比其他的人出走得早。这样会逼着你从速淡漠一些事情。男人无论在哪里遇见女人,都是必须把女人娶进一扇门里去才算数的,男人不顶门就无法立户,不倚门就总觉着不牢靠。门一关,男人就是外头人,女人就是屋里人。门是性别,是界限,是拥抱和分手之处。
有朝一日吉时,当你出了娘家门进了婆家门,你就是婆娘,至于成为谁的婆娘这并不归你管,一大帮婆娘的事情会自然而然找到你,每天都忙个不停,到处传道授业解惑,你不用着急。婆家门往往是破家门,还等着你来完善兴旺呢,你苦不堪言,你心气儿高傲,你肯定会隔一阵子叩开娘亲的门,说上几句委屈。你说不回去了,可是不等人劝,没过一晚你自己就会走出这个门,这个门里已经先后进了几个和你一样蓬勃的女人,你听见了某种召唤,你不知道自己的门闩门杠在深夜里插严扣紧了没有,一晚上都睡不安稳,一大早就又急急踅回婆家的门,把那些等着你的一大簸箩针头线脑归置到位。之后,以及之后以后,你分拣不出什么了,当俩人心气都足时,你们会互帮着把日子朝前能扽多远就是多远,当你们互相鼓不上劲时,日子被扔在那儿,越攒越稠,逐渐找不见要理的头儿、要掬起举高的抓手,要多脏乱就有多脏乱,你一天天再也懒得去管,你一天天被麻木耗费成了老太婆,门漆剥落,门环生锈,门脸枯黄,门头沟壑密布。一扇门永远为你封闭了,你再也走不进去,你老在了婆家,你在进出之间等待着这一扇门来把自己的一辈子关上。
你不能忘记自己离家的那一刻,人们管这叫作过门。照相机是叫摁快门的吧,戏文里是安排过场的吧。从一个门到另一个门的过程是要你受用终生的,你相对快乐是因为看到了别人似乎在跟着快乐着,你相对痛苦是因为你无法抓住自己的小命。你最后告诉自己和谁过不是一生。你就进了这扇门。这个被一大帮热闹的人费力叫开的门,原来一直沾的是几个兄弟的臭汗,彷徨木然,浑浊不堪。他们不知道谁会进来,谁会先来。谁都可以先请人来,这就看谁的造化了,一般的规程是要大麦先黄的,可是慢慢地也就不是那么死板了,你不讲究了怎样也就能将就了,谁先来都可以宽容,总之是一定要有人来,这院门里才会有起色。多年羸弱的院门经不起一个鲜衣女子盈盈一握,立即颤抖着就要散了架子。更换一个门是一种象征和昭告。要不了多久,在另一个村庄里,一扇门因此跟着另一个人瞬间大红了一下,随即对另一个人关上,她把那一疙瘩红,携带映衬投放在这一扇门上。这样的事情还会重复上几次,门才能消停,门接受和熟悉着她们的气味儿。要么两个,要么三个,要么甚至四五个,把一扇门的转动搅和得提速起来。开始自然都是客气的,都有相怜的,都憧憬着一团和美的。可是不会出一个月,门就又看见了新的脸色。这是门的命运。一个人不明白自己,弟兄们之间也说不清楚,一堆跟着弟兄们混日子的人,一堆从不同门里出来的人,适应适应再适应,往往会适应到了无法适应。有人鼓噪着出去,出去就出去吧,相继而行,向北而行。门一阵紧张后的轻松。在深夜里,一街两行里,门和门互相唠嗑儿,每一家门里无非都是这样的事儿。门就这么开闭上几次,一生也就交代得差不多了。
在这样的声势浩大的吹吹打打中,偶尔也会有男人来,他被认定是倒插门的。一抬腿一抬腿全是女子的人家,女子一个个出嫁了,留下来最小的一个,招人防老,男人就从穷的远的地方来了。一个男人把自己嫁到一扇门里,这需要更大的勇气,他从这扇门里出来,同样需要更大的耐性。他说话声音不大,他走路腰板不硬,他兢兢业业,他好像有个手艺吧,不精,似乎也能做个小本生意,不长久,但是他一直扑腾着。每几十户里,就会有一个这样的人,他来一个,或者也会带上几个,他们大多也是老实人,下着笨功夫。他们若脑子圆滑,早就拐上媳妇了,那些好菜叶都让赖猪头拱了的事,出得也不稀罕了。他们同样在撑持着一扇门。这扇门在暗夜里,照样会把他的故事讲得很动听。
一个个的女人,一院院的宅子,一扇扇的门,任何尺寸的门,任何材质的门,都是掩盖,是悬念,是隐秘,也是回避。它是未知,它开启了会带来安慰,它关闭了会下判决,它轻轻开启或许是最遥远的别离,它猛然关上又可能是最无力的表白。我们在门里轻松着,即便最熟悉的门,每一次开闭都无限神秘,没有谁能预料到他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我们一生只能来回在有限的几扇里消磨掉光阴。听惯了柴门吱呀的人,可能听不了防盗门上的铃声;常推木门的手,一不小心就会掰扯掉一面玻璃门,而玻璃门怎么能叫门呢,顶多是个镜子。那些我们到跟前就退的门,那些把我们转进去转了半天又转出去的门,许多的门晃荡着我们,我们怀着希望把一扇门打开,最后又不得不无奈地关上它。
最先进门的不一定就最早离开,死缠烂打相跟上好不容易闯进门里来的,也不一定就能长守其中。我们的脊梁杆子并不能像一根门轴那样持续转上很久,而命运却随时准备着把我们像门上的灰尘一样一瞬敲起无处着落。当一扇门关上,就永远地关上了,谁也无法打开。我们的女人,和女人中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