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翼飞
一条路伸展出去,另一条路向另一边伸展出去。每一个乡村都会长出至少四五条路。他们是村庄的翅膀。他们在承载着村庄的飞翔。每一个村庄都在飞翔。每一个村庄都是夜猫子,村庄白天停歇在那里迷茫在那里。他看着人们越活越可怜,他就滋生一些可怜的想法让人们瓜分,他把翅膀借给人们去大大小小多多少少地实现这些想法。他把夜晚留给自己。他需要在最深的夜里飞出去溜达溜达,换换空气,换换思想,因此他每天晚上都要飞上一圈,不然村庄没有办法生存下去。他需要把很多东西排泄掉,天亮了再来接着收纳这些垃圾,无穷无尽的垃圾。他不愿意在深夜一张眼就偷窥到那些所谓的秘史,不忍心看着熟悉的男男女女一个把一个轮番压在身下,互相压榨,无情无义地压榨。或许是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他也想着要到别的村庄走走亲戚,看看朋友,抽空会会红颜的知己。但令村庄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种夜翔和路翼的扇动,却连带出了更多的变化。比如一粒粒昨天还埋在土里不吭一声的种子,突然就会在晨起顶出来一片片嫩芽,一片正在平静茁壮成长的麦田,呼啦啦就会被推搡着一阵七扭八歪继而倒伏,带给清早下地的人们一阵阵惊喜或者惊慌。
是路在为村庄安排这些事情,导引他飞行的方向,翅膀朝哪边飞,村庄就朝哪边思考。他有时会朝一边多走一些,有时又要朝另一边折回来几米。因此有一阵子,人们会看见村庄在向东蔓延,在向西倾斜,而过了一阵子,这些蔓延和倾斜都会被削弱和纠正,村子原封未动,村子很用力地保持着飞翔的平衡,依旧不偏不倚地中立着。不过谁也不能保证他的飞翔不会出一点儿故障!终于也有那么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村子的头头脑脑实在被自己的肠肠肚肚熬煎得厌烦了,就索性飞离原来的村子,或者是他的翅膀出了问题,他眼看着村子很近了可就是飞不回来了,他找上一块好地界窝在那里,白天不着家,夜晚也不归宿,而这样过不了几天,村子里的人、树、家畜们就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开始发毛了,在一阵激烈的思来想去后,集体跟过来。村子栖息在距离原来村子不远的地方,看着自己的灵魂住在那里。他和他的灵魂之间永远隔着一段路,隔着一扇翅膀。
这些翅膀在白天,在晴天,是一动不动的。路的心肠很硬。硬成了路骨。路忙了一夜,很劳累,睡觉去了。路搭了一副空架子放在那里,供人们来往参与,体验生存。那些劳作着进入中年的人们,已经学会了缓缓前行,他们日渐瘦薄的身子骨经受不住这些砍斫。他们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也没有慢慢走欣赏坎坷的心情。没有人想走着走着就不由自主地飞起来。他们在不断叮嘱着从身边经过的孩子们也走得慢一些。孩子们基本是跑的,他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挥霍,他们中有的还骑着庞大的加重自行车,他们的脚得等上半天才能接续上踏板再狠劲地蹬上一圈,但是他们依然骑得飞快,上下飞翔,轻松自如。他们知道路该怎么走。是路在脚把脚地教会他们飞翔。路复制出一些自己的翅膀,悄悄寄存在他们身上,悄悄帮他们打开飞翔的密码,无论他们能飞多远,是飞到更远的村庄,还是飞了几步就落到村外的大旷野上刨食吃,路都在鼓励他们飞翔,哪怕这翅膀是泥做的,哪怕这翅膀上还沾着泥水,但只要一起飞,这个村子就会有希望。除过这些,路还把自己的一部分精力投放到那些进出村子的架子车和牛马车上,这些车子的状态是颠三倒四的,驭手的生活也永远不是四平八稳的,但是路的翅膀尽量地在庇护着他,不至于一头栽倒爬不起来,再怎么艰难,他或她也总会把一车粪送到地里,把一车苞谷送到锅里。而对于从城市里下来的任何车辆,路的翅膀都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投入过多的感情。那些从城里来的汽车,根本受不了这种露骨的抚摸,他们针锋相对,两败俱伤。巨大的尘土包裹着坐在车里的人们,人们的心思在逼近消亡。那些壁垒比最高的山还要高,而那凹陷则比最深的低谷还要低,窝藏在那里的一滴水,都会让你裹足不前,你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超越它,你常常为此都要花费好多的时辰。有时候,单单翅膀上甩溅下来的一蛋子泥巴就足以让你陷入两难的境地。每一条路都是一扇翅膀,他只对他感兴趣的人事开放,即便他平日敛翅,你不能否认他们的存在。敛翅也是有翅膀的,他令人敬畏,令人服帖。
可警惕的还在后头。这些翅膀只在下雨天复活,下雨天他们扇动,他们呼吸。雨下一点儿没有什么作用,那顶多是给他们洗了把脸。他们身上是有油的,这雨水自然就会被滑掉。它只能闪现一下,哧溜一下消失。他唤不醒翅膀的记忆。雨下得稍微大一点儿,地就忙不迭地要穷于应付,地出汗了,一些湿润处逐渐显露。翅膀就从那里复活出来。真正的翅膀必须在大风雨天展开。土地松动了。板结消解了。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出去办事,自行车的前挡板里很快就都淤塞的是泥草了,必须要停下来,在那里掏上半天,才能继续走。这极像一只鸟叉开翅膀在用长嘴往里挠。而在他的身前身后,泥鞋出来,牛蹄子出来,狗腿子出来,在野地和村庄之间流动。水土也开始流动。出来的一切都在共同托举着这场飞翔。水与土在这里如胶似漆。水与土在这里互相服气。飞得稀里哗啦,飞得铮铮作响,飞得才华横溢,飞得火花四溅。大作的风雨会让一切飞翔起来,村庄的飞翔引发出了整个大地的飞翔。没有谁能从这种风雨飘摇式的生活中逃脱出来。
而这样的飞翔只能由乡路展开,与城市和公路无关。城市由夜翔的村庄所抛弃的一块地皮上长出,一直在埋怨乡村没有留住自己,使他日夜均无法休息,公路已经担当不起作为他翅膀的重任,公路不仅提不起来城市,更是连自身都已无法提起。虚汗已经把公路出得虚脱了,公路的翅膀干瘪干枯地摆在那里。繁复的巨大的迎来送往已经把公路忙死了。公路上死人的现象总是要比乡路上多。公路早已没了念想。公路那样喧噪,怀抱着无数的东来西攘,但公路却是长不出翅膀的。它的翅膀不是被撵得粉碎,就是被磨得扁平。它可以被抛上去,也可以被丢在坑里,它任由摆布,它甚至还会被撂在那里。所以它越是热闹,越是死寂。水在它那里待不住。水滴惊恐,惊恐以水花的形式绽放。水滴迅速逃离,滚落一边。水滴在公路上是无聊的,没有人来欣赏她的舞姿,没有人来关心她的心事,没有人来评价她的作用。她多余了。公路早已不做飞翔之梦了,因此也就不再考虑飞翔还有什么意义。它在实用中亢奋,在梦境中作废。包括水花在内的一切灵动也就只能远远避开。
在乡路连通村子的中端一处,有一片洼地,泥水漫过去了,留下一团水。天晴了,天连日晴好。一团水剩下一滴水。最后一滴水,也接到了阳光的召唤,扶摇直上,顺着一缕太阳的纤绳往上去。他顾不得再看一眼自己曾经的温床。这个温床孤独地敞开在街道和大地上。我坐在那里。突然被一阵声响惊扰。一个泥片呼啦伸开了翅膀,接着另一个泥片也呼啦伸开了翅膀。就在那个中午,那片空地上,长满了翅膀,拥挤之景像前一阵子雨天围在这里抖动的鹅群和往翅膀里用嘴沾水的燕雀。她们要飞了。我看着她们腾空而起,翅翼一瞬间就张满了我的天空。她们渐渐聚拢在一起,成为一只巨大的翅膀。当我小的时候,这扇泥路的翅翼是朝上扇的,翅翼的末梢直接扇到了天上,而当我长大,这一扇翅翼又朝下扇动,扇进大地的深处,我就仅仅看着她这样一次上下的扇动,于我已经荒废了大半光阴。等我再转过来注视另一扇翅翼扇动的风景时,我的一生也就只剩下翅翼上甩溅开的几片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