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追逐过一束光亮

我曾追逐过一束光亮

没有多大动静,没有小声呼唤,总之跟谁都没有关系,我一下子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翻身坐在炕上,我只是痴呆地看着,一切熟悉得都让我认不得了。我几乎是寸步难行,必须等到一袋烟工夫之后,我才能清楚我是处身在自己的家里。一线明亮蒙蔽在窗户纸上,午后的明亮,混浊的明亮。明亮把时间断然剖割成两大部分,向上的轻浮而慢慢远离,我伸出手去狠狠地抓了一把,但只抓到了虚无。向下的一部分则无限沉重,我的脚伸到其中,陡然就变成了铁腿子,谁的铁腿子?谁又能有权利和资格让谁做铁腿子?谁又能拥有真正的铁腿子?起码在我此刻就做不到,我的双腿虽然一点儿也迈不开,而要抽回,似乎也不那么轻而易举。

我就在炕上坐着。透过窗户纸上的一丝白隙,我能感觉到有人在那里抡着大扫帚扫地。是母亲吗?她总是那么忙碌,她把地扫得那么净白,我不知道总这样干活有多少意义。她扫掉的只是土,土下面依然是土,却让她扫了一遍又一遍。我不能给她说出我发现的这个秘密,我有时倔强得都不听她的话,我说的话连被这个世界当成耳旁风的条件都不够。

我在能够清晰地看见自己的瞬间跳下地,慢慢走出上屋,被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引进了厨房。锅灶呀、笊篱呀什么的,都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失魂落魄而又满眼警惕地看着我。还不到吃饭时间,其实它们想让我动我都不会触碰一下的。我从笼子里迅速拿起一个黑馒头。而当我转身过来时,一个奇异的状况出现了:一束光线正在那当儿从屋顶一泻而下,“吧唧”摔到地上,像黑油锅里贴了个白饼子,粘在了那里。屋顶上似乎还有许多光线想下来,它们在那里唧喳逡巡了一会儿,终于没有逮着机会,丧气地离开了。只有这一束光线的“阳谋”得逞,我和它纯属不期而遇。我发现它并没有从烟囱里下来。锅灶是墙的胃,烟囱是墙的肠道。那些日子,连我都吃不饱,墙的肠胃就更不好,老在房顶上或者墙背面没人处咳嗽。烟囱是黑暗的,柴草和人生的全部气息,最终都会从它那里冒出去。它里面如果伸出一只小手来,那简直就是把人往黑道上引啊。所幸它自己生活得都够呛,平生除过被雷击到一次可以算作最宏伟的事件之外,平日里连蛇都懒得往里钻。整个厨房延续了烟囱的风格,被熏燎得低暗着,有时候乌烟瘴气会包围住它。不要小瞧这些烟雾弹的力量,它们不断会跟更上层的过客们殷勤地打招呼,终于,是风把一页瓦的心思吹活泛了,还是一只鸟把椽头的视野开阔了,一溜烟竟然和一片落叶一滴雨珠之类的联手,让屋顶在一个早晨慢慢睁开了无数的小眼睛,从此整天相互私语。而一束光线也就在那一刻迫不及待地窜进了厨房。它从来没有进到这个家里人端碗出入其中的黑房子里,它看到了其他同道看不见的景致,它看见了在黑房子里乱翻腾的我。它是为了让母亲借个光以避免做饭时切着手指吗?它是照耀着我能更好地扒拉柴草拉扯风箱吗?难道,它进来也是为了找东西吃?哈哈,伙计你晚来了一步,最后一个黑馍让我偷吃啦!

我和这束光线玩了好几分钟。它的到来一下子把沉闷冷静的空气搅热了。我伸出手掌去,唰唰把它劈开了几段,它很快又合好如初。我摊平手掌想让它蜷缩在我的手心里歇一会儿,结果我的手掌却被它耀得细薄透亮,几千年来的流血与厮杀就在上面展开,吓得我赶紧攥起拳头抽回。这时候我看见黑暗中有许多东西都摩拳擦掌活动起来了,它们嚷嚷着都要走到阳光中去,被打破的光线里有许多东西在上浮、下沉和舞动。它们终于让我明白了什么是“沉渣泛起”和“群魔乱舞”。我忽然觉得,我们之所以不断地活着,持续地耳闻目睹,其实就是为了验证一些词语的注解。而且根本轮不上我们去亲自作注,即便一不小心花花肠子会被一束光亮照顾到,在虚空里抖着掺和半天,之后也只会被消解。

事情往往会突然发生巨变。毫无征兆,比如这束光线,就在瞬间,说不见就不见了。它不知道被谁戛然带走,屋子里的一切都猝不及防。那些虚妄顿时化为一片呻吟叫唤。我不能吱声,无法表态,只得悄悄离开。从来都没有什么会逼迫或要求我离开,从来都不是搅局者的我,亲手把自己放逐。

那个后晌,我把自己亲手放逐到野地里去。我一手拿着半拉馒头,一只胳膊挎着镰刀和草笼。我要去地里割青呀。已经荒睡了那么长时间,已经偷吃了不多的粮食,总不能啥事不干吧,我好歹还有勤快人的基因,不能在村子里落下个坏名声。

但是出村不远,还没等割满一篮子草时,猛一抬头,我就又被一束巨大的光柱惊怔得心不安了。天气本身并不是太晴的,那束光柱就在我视野的正前方,直接或倾斜地投打在大地上。是从家里撤出去的那一束吗,还是它的嫡系故旧?一切都无所谓了。那里似乎刚刚下过雨吧,又似乎永是一层乌黑的天空,像是被谁猛地掰扯掉一大块,或者被天狗之类的嘎嘣咬碎了一大口,一下子就不浑全了。光线正从那里猛射下来。而且这个豁口、牙痕之类的漏洞是向着外面开放的,从我的视线看过去,那面天空仍然是完整的,这就更加深了光柱的神秘效果。它像极了我晚上跑到邻村看人家放电影时,突然从放映机里喷射出来,打到屏幕上、屋面上以及夜空里的那束光亮,或者是电影里敌人巡逻车夜行时乱扫的灯光柱,我们就在光线下面埋伏着,结果一点儿都没被察觉和发现。人间草木芸芸众生艰辛苟活的故事,难道也是被老天当作一场电影来放着消遣的吗?它更贴切的则像二柱家的手电筒,那管全村唯一的手电筒,我们晚上去下地偷水浇地时,常常就是倚借着它的光亮指引,才不至于翻到水渠里。那么是天上也有小家伙溜下来玩吗?那束光是从一处射下的,不知是谁在云里忙活,把分散的影晕盘成一个模糊的支架圈,在云欲破未破处隐隐闪现。一会儿,这束光柱又在半空似乎被云朵阻隔成几股枝叉来,而到近地面时则又整合在一起。那么又是谁顺着那些点线面攀爬上去了?光柱的色彩整个是淡亮的,气格是湿润的。在掷于地面上的那个点里,有没有罩住一个正在受苦事不遂心的孩子,为他祈福消灾和免难?有没有一个违反规则的公主,被下放到我的荒野?鬼知道这些虚头巴脑是怎样鼓胀了我的热情,我要跑到那束光线里去,兴许经它一照,我手中还剩下的一块黑馍就会变成一碗红烧肉,我就能混上一身好行头,把我能看见屁股的破衣烂衫褪去。兴许那个公主女神谁谁的,还能对我抛个媚眼,严重了还能整个一见钟情什么的;再兴许它还能把我割下的草变成金子,到时候我被美女挎着提一篮子黄金回去,瞧瞧那是个什么派头!

我几乎是倾尽全力在朝着光柱飞奔。周围的一切都万分惊愕,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在它们面前跑得那样匆遽。我的生活节奏突然提速了。无论大道还是小路上的土都起身为我的壮举鼓掌了,哗哗哗又云山雾罩地飞扬起一片喝彩与喝倒彩声。草呀,花呀,蛐蛐呀,黄鼠狼呀,什么都难以挡住我。胳膊上蹭点皮有什么了不起,腿脚上流点血有什么了不起,鞋跟与鞋掉了有什么了不起,我跑得不是我了是一团光影有什么了不起,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我跑到那束光柱里面,所有我身边的人与事都会变得比今天更为美好,我母亲会永远身体康健,我父亲永不会有讨生计的烦恼,我家永远窗明几净,屋面上升起明艳的炊烟,我永远年轻漂亮的媳妇笑着蹲在门口逗惹着我们聪敏机灵的儿子,我的一切的一切。

但是狗蛋猫蛋的,我小小的狂热却被不知是一团牛粪还是一片西瓜皮什么的,绊倒了。我在一跃而起飞落的刹那,看见那束光柱,微笑着迅即缩回了。我不知道谁最后被青睐了。世间天大的好事从来不会降临在我的头上。

天黑了。

我醒了。

我醒来时又躺在炕上,母亲坐在炕头纳着鞋底,煤油灯昏黄的光线盈满斗室。那时候父亲在城里工作,没到周六,他还没有回来。那时候我的媳妇和孩子还远远没有来到我身边。那时候尘世所有的喜怒哀乐似乎和我还没有亲密的关系。

母亲摸了摸我的头,手心手掌反复了几次,说:睡吧!

我说:妈,后晌我看见了一束光亮,在家里,也在地里。

母亲有些答非所问地说:好好睡吧!睡一觉,都会好起来的!然后吹灭了灯。

巨大的黑暗顷刻间消隐了我。我大睁双眼,跟没有睁一样。而那一个光盘,不知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的光盘,这时候慢慢升起,到我的正上方停住,将那一束我熟稔的光柱温暖柔和地投映在我的脸上,顺着我的眼皮,照耀到我的心坎。照耀到许多年的,我的生活里。许多年来,我们时而忧恍时而明快的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