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格

我坐下来听课，或者放学回家前，都会把课本和作业本放整齐，按两排对茬摆放在靛蓝色布书包里。一般是书一排，本子一排。或者语文类放一排，算术类放一排——我似乎只有这样两门课，但这已经很是让我费神了——最后再压上文具盒镇住它们，这样书包整个就被压瓷实了，省得这些书本在跟随我乱走时被颠得在书包里到处晃荡。文具盒像书画家创作时的镇纸。镇密后，书包自然下垂，背上走着就不会吊打屁股和双腿。我那时往往是斜插着背书包的，不会背在一肩，学着解放军挎背黄书包的姿势。这样就需要母亲把书包做得刚巧合适。母亲在每个学期开始前都要根据我的身高胖瘦和书本轻重，给我修正一下书包，她心疼着她的孩子，这个修正因此被母亲暗暗拿捏得恰到好处。

在每个学期开始前，母亲还要去集镇上给我买一些学习用品，本子是其中最多也最重要的。做数学题的叫作低算本，做语文题的就叫生字本，等等，每次都要买好多，足够我习练一阵子了。这些本子里多排满绿色的方框，或者淡红淡绿的横线，刚买来后和新课本一样，翻开后凑到鼻子跟前，能闻到淡淡的墨香和草香。这些本子是这样便于书写，但是在这其中，往往还会有一种本子，搭眼看去里面只是不太纯白的纸页，没有明显的横格方框，没有了什么限制的，初学的我根本无处下手，在我还没有强大到能够自律之前，我必须接受这些条框的指引，不然就很慌张得根本不知道怎样进步。我认定是母亲买错了，就拿去提着本子甩开给她看，说这没有格格框框线线的没法写啊，母亲说，怎么没有，你仔细看看，就会有了，你要顺着那条线写，别写偏和写斜了！我就瞪大了眼睛趴到本子上去看，像要把本子吃了一样，就在这样费劲地正看、侧看以及反看之下，果然那条隐秘的丝线出现了，它经不住这样的搜觅，被我抖动出来了。线条其实还是很细密发亮的，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样用力压上去的，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时髦机器玩意儿，做活这么精巧。如果让一个人去干，怎么受得了啊。接下来，这样的本子给我书写时出了道难题。方框本子的字周会被框格围住，这些本来就和我不是很熟的字，我虽然有时也管不住，但它们听框格子的话，有了约束时，就乖乖的根本不会乱跑。同样在横线本子上书写时，字相对也就会在线上活动，横竖都是一条线，差不到哪里去。唯有这种暗格本，写起来总会让我收敛不住，字从一开始即七扭八拐，到处游耍，它们终于逮住机会放了羊了，得着自由了，它们散开了天性地散跑，任凭我再怎么叫，也叫不回来，它们在朝我挤眉弄眼，在朝我嬉笑，它们说这不是我们的错啊，是你自己管束不住啊，是你自己的放任造成的啊，它们的言行举止让我难以苛责，以致毫无办法。我无奈地看着它们，一行和另一行不是交集就是阔别，像地里旋耕机撒种出的麦子，一窝蜂地没有约束地疯长。它们直接影响着我的表现，这样不行，我得想着把它们集聚在一起。有着经验的姐弟们告诉我，可以用手肘遮挡着写，也可以用尺子逼住，然后在尺子上按线书写。好啊，我就赶紧找来尺子。可是一行下来，新问题就又出现了。每个字写到最后来不及收笔，就被尺子一挡，笔画顺势一划拉，字根全部纠结连缀在一起，成了大写的一字。等于就是自己给自己打出了一条油墨的横格，我发现许多同学到最后都是这样的结果。

当然办法总比困难多，一回生二回熟，第三第四回之后，这些问题慢慢也就解决了。比如我渐渐能够拿住字而不是字拿我，比如我跟这些字成了好朋友有了默契而我的手劲慢慢增大之时，我就可以把笔抬高，字写得相对就较为清爽了，运落笔放得厚实了，字也就写得滞重，一笔一画成模成样了。我这样逐渐朝行中写，逐渐习以为常，字看起来也就写得轻松和整齐了。

而我今天之所以还会想起这种暗格本子，主要是想说，它还是或深或浅影响了我的书写习惯以及为人做事的习性。起码有两点表现得十分鲜明和突出。之一就是不太愿意受到约束。我在按照这样明暗的指引，进行着有约束和规范的努力时，事实上整个心性是执拗地朝外走的。亦即在内心里控制愈是增强，在行为上则愈是松散。我喜欢明处生存，又必须着力在暗处使强。我想成功可能就是这样的一场时间较长的潜伏和逡巡。大地是平整的，没有谁在那里刻意地划出行距来，只有行家里手才会种出最为美好的图案。之二就是被催生和养成的一种暗格心态。暗格其实一直都存在，在每个行业，在人生的每个阶段，甚至在每时每刻，这个暗格无处不在，它悬在头顶，它抽在脑际，它凸出在手掌脚心，它印在眼前，它浮在心海，总之它寸步不离我的左右，我一望眼一回身一踏步一转念间，就会出现那一条细白而明亮的线痕，提示我的行为尺度。在这条线上下，可能会有些不适应不整齐，但俱是无关紧要。而一旦跨过，事情就会变成一锅粥，局面就会失控，人就会不再自主，麻烦随之出现，一个接着一个，直至万劫不复。一张纸可以轻易撕掉，一些错误也可以更正，可是有些时候，一个人走过了根本就无法重来。在这条你参考着规则给自己悄悄压制的暗格面前，你的耳根要硬，你的眼光要毒，你的腿脚要正，你的所有都要有主见。你可以容忍别人说你是另类，但决不能是败类。暗格，它是一条适合于你的潜规则，是你的本分，也是你的变通。抬头三尺有神灵，注视着你，规劝着你，监督着你。堂堂正正，轻轻松松，规规矩矩地走下去。那些疯狂的人们啊，当你妄语妄行的时候，请慎之又慎吧，请胆小一些吧，不要以为没有什么，在暗处，都是眼睛，在暗处，已经为你准备下一个格框。暗格是自律时的格调，也是自大者的牢笼。暗格是天地的广阔与逼仄，也是明晦的隐幽和光泽。一切都在于你对自己的书写和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