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代都在虫鸣中
秋夜里每晚都能听见虫鸣,轰轰烈烈,无边无涯,没有人知道数量有多少,没有人知道他们藏身何处,没有人清楚他们为什么鸣叫,但是同样也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鸣叫,为什么不能鸣叫?总有那么几个声音跑到最前头来,显得很是清晰,或者他们之间有个分工,有个轮回,但是声音有高低,有软硬,分得很是细致和明确。白天呢,他们肯定也在叫唤,可是白天太吵,他们的表达太弱,他们很不容易为我所听到。那么在夜晚,在一切都沉寂时,听见虫鸣,心里震撼着,安静着,他们说着什么,我不一定懂。可是我大致还是能猜来的。绿满阶前的茅草,被几个人拔除了,运走了,虫儿们晚上没了庇护,这是今天最大的新闻。他们看见一个幼童,他背着新的书包,小嘴巴里念叨着“啊喔鹅”等等,很是认真呢,他还想着他的老朋友、新同学,有时候又一个人在哪儿发半天呆。他看见这孩子的父亲,站在窗前凝思,他是突然就被通知考察提拔,他从来不愿意多说的,只是多做的。这几年他受了多少委屈,他都淡定着熬煎过来,初闻时他心里有那么一点小激动,但是很快他就克制住了自己,他把这样一个宝窝藏着,这个宝把自己的心胸撑得很满,但是他不能让它出来。事情没有眉目是一定要捂住的,他已然如惊弓之鸟,变数太多,常会使人害怕,他经历过那么多苦难,这些已经使他不再能够轻易就膨胀起来。他想这些追逐有时候有什么用,可是不追求这些,又有什么意思。这感觉就跟梦幻一样。压着,压着,不必太过声张,但不管怎样,这都是重要一步,想想多年前,自己可都啥也不是啊。可是,可是,这又有那么重要吗,他要把自己立即虚空下来,听听这虫声。
虫声在一寸一寸、一里一里地蔓延、伸展,遇过道路扑过去,遇过河流扑过去,遇过一切障碍物都会跨过去,虫声无所畏惧,无所担忧。大地在震颤,在模糊,在寂静。它有着颜色,有着气场。它躲在暗处。它织就一张巨大的网,什么都能装进去。这和我白天所看到的城市里的人流车叫没有区别,和我白天里看到的网络留言没有区别,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时空,但比起那些白日里的烦乱,我还是愿意倾听这些虫声,一个人在最深的夜里,伫立窗前,听这些虫声在窗外轰鸣。我看见不远处那些工地,灯光闪烁,黑影笼罩,整个框架犹如墓园,这些让我不寒而栗。我就闭上眼睛,让虫鸣灌进,如同听着轻音乐,可以催眠。它们再大的轰鸣,虽然比不上一声电钻,一声切割,一声打桩,一声拆卸,一声喇叭的尖叫,却比这诸种噪音优雅。在这样的时刻,虫鸣陪伴我。我的内心有一些声响在和它呼应,我的身体里住着很多人,各种各样,古今中外,也住着各种声音,耳鸣,心律,手语,脚步声,等等,这些东西平时都疏于倾听和沟通了,在这夜里,我听见了很多。白天也没有闲暇听自己,在这夜里,我自己内心里好多东西都在说话。他们逼迫鼓噪着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发出声响来,制造出动静来,我想我慢慢不担心前面有老虎,不忧烦后面有狼了。我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就像那挑头的虫鸣一样,影响穿透一整夜,波及一万里。我看见那无边的草野,我的庄稼地,我的村庄,我的中国,都在这一片虫声里。我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看见那个时候自己周遭的一切,我看见一百年前、一千年前和一万年前的自己,处身在一片虫鸣里。我在其中试图也想叫上一两声,却半天张不开嘴,这时也没有谁鼓励和关注你,可是你还是想唱,又鼓上半天劲,最后你细细地出了一点声,赶快又瞅瞅周围,担心吵着别人没有,发现还是各忙各的,并没有人关注你,这时你的身心就慢慢放松了,你也试着说道上几句掺和上几句,这样你越说胆子越大,越说话越顺溜,直至最后,你甚至还跃跃地想成为那个领唱者,似乎还真让你捞着了几次机会,但是在这样庞大的洪流中,你的领唱有时候也不会成其为广泛的领唱,只是会成为你那个小区域小范围的强音,偶尔被轮回到正前方,还没渲染出多大动静,突然就又翻跌到低谷。你永远成不了最前沿,等到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过去,虫声重新排列座次,一切都被迅即颠覆,最后或许还会有那么几个虫子,偶尔在一个瞬间场景中,在叫声间隙,回想起你还发过那么几声。
在这个夜里,当你想念故乡想念亲人,这些虫子是唯一的纽带,它们和老家的虫声连成一片,和老家亲人的鼾息连成一片。或许父母还会为失眠困扰,在最深的夜里睁大双眼,为身上的病痛轻轻哀叹几声,为远方的儿郎惦念多时。而后裹裹衣被,静听窗外虫声万丈。虫声万里,虫声万年。虫声永没有停止的意思,它们不求功,不图名,不为利。它们只是说说而已。也不知道它们有多少不平之事,多少快乐之事。今天听的鸣声,不知明天能不能听到,昨天欢叫的那一只,不知今天还在不在。这些叫声,漫过我的脚后跟,漫过我的小腿大腿,漫过我齐腰深,最后穿我而去,和星星连成一片,熠熠闪光。那是星星在叫,满地都是亮色,我看见一张张嘴都在发声,看不见脸庞和躯干,只看见嘴巴在翕张,在咕叽。虫声在扶摇,如大鸟羽翼鹏举,在天地间伸张,开合。或许有风,有气流,偶有阻隔,时断时续,光影或晦或明,但从来都不会有停的意思。如果是一个心浮气躁的人呢,刀抽不断,挥一下一点儿损伤都没有,水淹一下,亦是不起半点儿作用,放火烧吧,还是不见精简,即便四野干涸,还是有虫声如地水一样渗出来。这真是没有一点儿办法,你闭塞上耳朵,内心里却又爬满了虫子,它们和外面的虫声合为一片,你听到的只是噪音,到最后你自己只有缴械投降,在一场较量中彻底败下阵来,你痴痴地坐在那里,像一只发呆的虫子。你只有让自己温和下来,狂躁毫无用处。学会让自己慢下来,不然压力巨大,带来一身疱疹,时刻奇痒依然如不息的虫鸣。
在这样的夜里,你去看书,古今中外的书,那些字迹也似乎被唤醒,如一个个虫子,唧唧地给你讲述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一模一样,千古未变,让你惊诧这千年如一日,这半亩方塘如万里家国,有些刚领悟到的事情,前人已然总结,有些别人的经历,和自己的命运似息息相关。那个寒窗苦读的人,做派和自己如出一辙。那些内心的痛苦欢乐,类似得没有半点儿区别。那些虫声从字里行间浸润过来,正和此刻窗外的虫声衔接,严丝合缝,依然不差毫分。你没有了办法,自己忽大忽小,忽强忽弱,忽卑忽亢。你想对虫声说,收起你的神通吧,有谁听。你对自己说,那么就这样吧,还能怎样。天色渐明,人声逐渐鼎沸,远山黧黑,一切都像被虫声衔来,黑暗帷帐被虫声撕咬开,虫声熹微,晨光熹微,虫声欢快,清早欢快,正如黑夜来临前,虫声越来越浓烈,夜越来越浓酽,虫声越来越浓密,夜越来越浓黑,虫声把天叫黑,也同样把天叫明,鸣叫是虫子的天赋,鸣叫是虫子们的重复,鸣叫是虫子们的功夫,鸣叫成为虫子们的财富。我揉揉倦眼,捶捶腰眼,开始加入这喧哗,去走动,去开车,去电话,去汇报,去应酬,总之去制造一点响动,让虫子们看着,我们这些虫子在鸣叫,也不屑,也惊叹,也共鸣。它们肯定还在鸣叫,我们已无暇倾听。那么它们,肯定也在等待,再和晚上的鸣叫连成一片,合奏给一个人听。虫声是过去是现在是未来,它记不住谁,它也管不了顾不了那么多,顾不了那么多被裹挟在其中的人和事。啊呀,谁在这世上能留下一句话留下一点印迹已是万幸,而谁的发声,只要能影响到那么一两个人,就将不负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