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香

开始似乎什么都没有，但是只要拐过一个弯，走进一条道，或者推开一扇院门，或者再穿过一片阴凉，饭香立刻就会扑面而来，挠你的鼻子，挽你的手，胳肢你的脚心，张大你的嘴巴，挖苦你的肠胃。饭香出其不意，速度极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似的，立即会将一个人全身心全方位地占据，如果这个人正好肚子饥饿，这种突袭会让他或她很受不了，身体孱弱的就有被震撼击溃的危险，就像一个青春萌动的小男人，日夜一直渴求着接触女子，可真逢着了，仅仅他心仪女子的一阵体香就会裹挟拍打得他找不着方向一样。

通常状态下，饭香含混，是片片的连结，是噼里啪啦的响动，更是浮浮的暗涌。这样的综合交织吸取熬制会使得饭香更加醇郁。一天最少有三顿饭吧，但饭香似乎只有午时来得最为浓厚、实在和饱胀。最好有阳光，阳光晴和地映照着，不要太热，热了人容易烦躁，就不能静心品味，也不能太冷，凉风飕飕时刻人只想疾疾而去，饭香的细节也就会被风分散站立不稳，而易于被忽略，或者也不好被行者恰切地捕捉。如果没有阳光，也必须有那么刚刚顺路的气流捎来。总之在饭香的传输过程中，天气条件么，其实只需要有一些不热不冷的煦风，有一地不远不近的明光，就完全足够。人也要少，人多了响动大，嘈杂，喧嚷，饭香就不能酝酿得到位，也不会被人悉心感悟得到。归家来的人也不能太过于饥肠辘辘，一路鸣叫甚至号叫，那样一门心思想的就是如何更快地填饱肚子，根本不可能分出片缕闲心论及香飘七里的。他急迫想要拥有和抱持的只是大吃一顿的生猛。在饭香满院浮浮的一刻，院子里街道上最好是有一只鸡，闲闲地觅食，偶尔小啼两声，有一两个村童，自顾自地玩泥，间或脆声地吵上几句，被母亲隔着灶房的窗子叫着名字时，却头也不抬，装作耳朵聋了，懒得回去吃饭。浓淡相宜的馥美的饭香就是在这些综合因素发酵中散发出来的，它又让这些沉湎于其中的元素更见情致。这样说来，春天和秋天是饭香制造和传播的最佳时段。春天里有着草木花蕊充沛的补充和配给，秋天里，那些新打下的庄稼则急于要整个世界打开自己。而春节里的饭香，则无疑是一年里最为汤浓味鲜的了，那更是因为在平常饭锅里，又加上了衣食饱暖与人情团圆的熬煮和滋养产生的良好效果。

饭香美好，我每每放学、下班或从远地归来，在望见家门的一瞬，也就接受到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众多饭香的迎迓。而我则能从这飘来的丝缕中，在这弥漫、回旋、浸泡里，顺手一掐一展，找着我家的那一滴菜油，一粒盐，甚至一滴水。继而从这一点儿口味的源头，看见母亲在厨下锅头案板间的忙碌。一个家里的饭香和另一家的不同，一个村子的饭香和另一个村子的不同，一座县城的饭香和另一个县城的饭香更是区别大了去了。一个母亲绝对不会做另一个母亲的饭。一个当家的女人，至少会拉扯着四五个人的生活方式和别人不一样，她会试图培养、训练甚至静心打造牵制住这些脾胃、生活、生存、生命等等。但有时候，一个锅里搅勺把的人的运命在后来都有可能相距千里，那么一个村子里出来的人差异就会更大。有的饭香里永远闻不着某种调料，而有的饭香里则永远飘不出某种蔬菜的体香。饭香在总体上是一个面目，但在细分上却要严格出好多种香型来，像香水的味道不同，像发型的变换相异，像脾性的迥别。一些饭只认一只碗、认一口锅、认一只陶罐、认一只提陶罐的手，也只认一双筷子、一张嘴，只认一个人。如果稍微一轮转一更换一不对味，饭香就会减去一半，甚至全部莫名其妙地消失，不是被器具没收压制得散发不出来，就是自己突然没有了半点儿心情释放。一些饭也只能依靠一家地里的庄稼做成，依靠一双手掐过的青菜、泡过的豆芽、削过的土豆、切出的菜丁、揉过的面、淘过的米做成。一些饭也只能在一个屋檐下做成，在几个熟人的围拥、帮忙和渴望中做成。如果缺了其中任何一块儿、一丁点儿元素，疏忽一下，氛围和情绪欠了，香味都不再地道和纯正。变化会很明显和加快，让人来不及预防和补救，一切都会在瞬间寡淡。长期习惯一种饭香的人，对另一些饭香同样也很难接受，一种饭香会让人变得苛刻、吝啬，即便另外的饭香再华美、再豪奢，也无法容忍。但是，但是这些也都算不得什么，在赤地千里不见一缕炊烟，在春天里奈何，夏天里害饥，秋天里凑合，冬天里愁苦，在青黄不接，没有一细溜饭香传扬之处，这些都显得那样矫情，甚至是那样搜肠刮肚地让人倍感耻辱。是的，只要有饭香四溢，就是好年景，那些真正关心民生疾苦的政要们，走进任何一个村庄和家庭，揭开粮仓和饭锅，看看老乡们端着的碗，都不会慌张，即便一个正在愁苦无主的乞讨者，在这时候也都会眉眼舒展，心稳神安。

而对于一个远道归来的游子而言，从闻到第一丝饭香起，浑身已经倍觉无限的轻松和舒坦，他在外随风飘着，什么味儿没有闻过啊，而唯有这样的饭香，让他迷醉和感慨。那些永远居住在村子里的人，只要在饭时有饭香常飘，吃了上顿不愁着下一顿，生活里就会有阳光，就会耸起鼻子闻闻，咋咋呼呼不由自己地慨叹上一句，这是谁家又在炖肉啊，饭香能把人逼得嗝倒。当锅盖揭开，香气肆意鼓动出来，飘出窗子，飘出门，二门和大门，附着在每一片树叶上，每一张瓦片上，每一场来往的风中，照耀着、包裹着、发散着，奠定得人心底无比踏实。这些香味就是故乡的香味，是童年的香味，是母亲的香味，是一辈子也永难忘怀的生活和生命的香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