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无话

有无话

一些人坐在我家的小凳子上,一些人坐在地上,一些人蹲着,一些人斜靠在树上。吃饭。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正被这气氛吸引,端着碗急速或悠慢地走来。而我则比他们优越,村里的主饭场就在我家门前,我没多大必要跑那么远,或许偶尔还会在村道里流连,去其他小规模的饭局里转转,但那只是缓冲一下,是为我家门前饭场大气氛所作的烘托。占人家的地儿,看人家的脸色,让人家看我碗里的成色,总不是我生活的主题。我不想被人家在背后说三道四。我只想从始至终都做一个参与者、听众和看客。我不好事,就只有牢牢占据着门墩的位置,把自己放逐在热闹边上。

这样我几乎就坐在他们正中,在那个阶段,全村的饭碗都在围绕着我转圈,饭香一绕一绕地向外荡漾,时间和空间在氤氲之中统统被分割为两段。时间以一天上下午两顿饭计算,上午九点后吃早饭,下午两点后吃午饭。至于晚饭常可忽略不计,那无非就是中午饭的延续,蹲在自家门口吃就行了。而空间则以院子和田地呈现。不是从院子走向田地,就是从田地走回院子。村里前前后后出现的那些勤快人和懒人,一直都不曾停下或者拿起手中的活计。他们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地期待着什么出现,并且为此将劳作与吃饭演绎为一种时尚,坚持下来。

除了吃饭,他们把嘴一抹饭碗一撂后,是要用来说话的。那么他们说些什么呢?他们又能说些什么呢?我粗略计算了一下,他们说话尺度最集中的区域,超不出村南村北那几亩地,还有与它相连的村庄,而一旦宽泛起来,则要跨越太平洋去。时间无非就是些春夏秋冬、阴晴雨雪之类。人物也就是他们自己,偶有特别,则是有谁出了一趟远门,比如去乡里县里市里,捎带回一些见闻。大多时,他们是和气的,但是也不排除他们说多了之后的互不服气。一个说,你是提着罐罐顺庙转,给爷上汤呢;另一个说,我是提着罐罐顺河转,给鳖上汤呢。大家就都一阵哄笑。哄笑完,多数人就散了,也有几个玩心重的,随手捡拾个柴棍土蛋什么的,蹲在那里下土棋,消磨时间。老婆在家等不及了,就会跑出来站在自家门外喊叫半天,看喊不动,就气咻咻地撵来,自己把碗端走。

那时候我坐在这样一堆能人中间,一无所知而又无比羡慕。他们的见识比我多,他们的脑子比我灵光。在他们热火朝天讨论时,我根本插不上一句话。而即便他们赐给我一个空档,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只好把头长时间埋在饭碗里,认真地吸溜,等到实在没啥可舔时,我把碗放回门槛内,一只手来回地磨蹭着门槛,另一只手衬在屁股底下,并且自言自语:这门墩咋这么凉呢?要么就是抬头看天上倏然飞过的一只什么鸟儿,或者看椿树上,一只瓢虫追求着另一只瓢虫。我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这就是我家啊,我能到哪里去呢?我只能等饭场散后,暗暗在书本里努力,一步步出门闯荡,好歹见了点世面学了点皮毛,想回去和他们显摆理论一番。可是不凑巧,我家的老屋早已被拆,他们也都一个叫一个地死了。现在来看,虽然他们当年那些见闻总显得不痛不痒,但是我从未认为他们见识短浅,我迄今也算是游荡了一些地方吧,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多么博闻强识和深刻的人啊,我从外界知道的还远没有我在乡间老碗会上知道的多。我忧郁而归,我还看见那么多的人,准备了那么多的话,紧赶慢赶地从我身边超越过去,要去讲给人听。那些连他们自己也听不进去的狗屁话,又有几个人听呢?我看着许多人在那里慷慨激昂地讲述着什么,我就感觉他怎么老是在扯淡啊。我已无和他们对话的欲望,这样一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天呐,有他们在,我们终其一生,都难以收获片刻的宁静。

我常常会怀念起小时候的饭场。那些在我家门前,聒噪过我幼小耳膜的人们,你们都去了哪里?求求你们再吵我一回吧,除过父母之外,你们终究还算糊弄过我一阵子,以后再没有人像你们那样幸运。我们在这世上,能有一句话让人记住就不错了。事实上我们说了一辈子,云淡风轻得跟没说一样。我们说着上一辈子说过的话,我们的下一辈子继续说着我们的话。一个阶段,我们把重复演绎为一种完美,另一个阶段,我们陡然发现,连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了。既然再不想说一句话,那就省省力气,索性不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