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入清晨最冷的那道风中

吹入清晨最冷的那道风中

我忽然地醒来,和我能准时地醒来,全是被我自己叫醒,被我压制在身心最深层的那股风搅醒。我开始入眠前,担心我会一觉睡过头,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再小的头儿都永远要比我英明,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和我一样,根本不可能瞒哄过头儿这一关,头儿一直很清醒,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当你在熟睡时他们仍然会在无休无止地吟唱: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另外,我临睡前对于这个周遭世界的千叮咛万嘱咐,后来发现,其实都不太管用和靠得住,他们都有各自的盘算,他们连自己的心思都操持不完,往往就会忘记了你的大事情。一方再大的事情,传到另一方,也不过是小事一件,甚至可能跟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不值一提。这不能怪他们,谁也没有权利去强迫谁都要儿女情长,一掷千金,换位与体谅,泛爱众而亲仁。那么,在最黑的夜色里,什么事情不会发生。那么,在最最接近阴谋的时刻,什么罪恶不会在心底草长莺飞。而在那最最临界喷发的爆点,我想我还是不能任由它们不加节制地放出心魔,我不能任由它在这个人世捣乱。这个人世看起来糟糕,但更美好;这个人世看起来愚昧,但更智慧;这个人世看起来黑暗,但更光明;这个人世看起来怀疑,但更相信。所以我必须起来,将那快脱缰的马拉住,将那快燃烧的火扑灭,将那快要喷发的岩浆盖死,最后我再给那上面压一张偈文奉劝一句:请三思而后行吧,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呐。

我一骨碌从那荒蛮的撕拽中挣脱,沉重地爬起,爬起。在那个从迷茫到清醒的交接过程中,尽管我已经一再告诫自己了,动作要轻,幅度要小,可是即便再轻小,我还是会惹出一点儿乱子。我的娘啊,看看,反倒是我惊着了那只公鸡,也惊着了那只公鸡下面的草鸡,让他们两个立刻都呆若木鸡;是我惊着了那只硕大的闹铃,让它一下子手脚错乱,不是过快,就是过慢,从此不相信自己,别人还不敢随便去数说,一说怕它连腿也不会迈了;是我惊着了窗外那只啼叫了一夜的虫虫,他忽然地噤了声,肚皮下面滚出一个母大虫,疑惑地看着他看着我。我也惊着了屋顶上的那两只蚊子,他们为着安排自己的好事,在我耳边叫嚣了一晚上试探我,直到见我毫无动静,就放心地抱在一起,刚抱上我却醒了,我不知道我扰没扰到他们的好事,总之我不会一口气喷死他们,天气是这样冷了,我得让他们留住最后一口气幸福一下,而后,在我的寒舍里开辟一角挨过寒冬,我的陋室再小也会有他们的藏身之地,也总比外面暖和,我期待着在来年与他们一起血气方刚地苟活。还有,还有,我也不经意地惊醒了一个女人的呼喊,这世上没有一座房子是能隔音的,这世上没有一堵墙是不长耳朵的,这世上也没有一块地方是能经得住折腾的,这时候的她难得还听见了我起床的动静,看见了我在她们不远处的走动,她慌乱地腾出一只手来,捂住那个无限向下张开的叽哩咕哝的嘴,直到把它装到自己的身体中去,直到把一切声响都咽到那张嘴里去,整个时辰随即被他们搅和得热烘不明含混不堪。而我的双眼也随即被涂抹上一摊鸡屎般,一时模糊。相较于白日焰火的更无节操的喧嚣,此刻已经算是万分安静了,但我还是被这些狼虫虎豹惊着了,我急需要出来,投入无边的夜野中,听一听那斗大的风凉声。

有一刹那,我看不清要走的路,我打开自己的探照灯,向前面攒射出一片光明。那前面偶尔经过或者对开的什么怪物,误会了我的明眸善睐,也是两眼放光,那抛过来的媚眼,让我双目一阵刺痛。我能理解,在这样的时辰,谁都会很容易就产生了错觉。我能理解,不想轻率地说破,我在等着她慢慢自行觉悟,但就在那两条光线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发现,那个哗啦啦闪过长路的影子,不是一个人,恰恰就是啊,是那一阵风。是风,在这样的早上,最潇洒的只有风,可以在四处游荡。一切都还没有到来,所以它不用躲避人,不用躲避车,不用躲避一切奴才和宠物,不用前思后想,不用殚精竭虑,不用灯红酒绿,不用花天酒地,不用针头线脑,不用柴米油盐,不用婆婆妈妈,不用盆盆罐罐,不用愁容笑颜,不用西装革履,不用装腔作势,不用油腔滑调,不用暴殄天物,不用焚琴煮鹤,不用糊满一脸皮笑肉不笑,不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更不用有伤风化获赠一瓶风油精开上火车上北京——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这全然是她所说了就行的世界,一切可算是由尽了风的性子,给足了风的面子。她到房子跟前,就是房子;到桥梁跟前,就是桥梁;到芦苇跟前,就是芦苇;到水跟前,就是水。到门外的那一只狗跟前,就是狗;到门内的那一对狗男女跟前,就是狗男女;到门内门外的那一堆狗日子跟前,就是狗日子。她让狗习惯了兜风,她让狗男女习惯了风流快活,她让狗日子习惯了密不透风。

我说,你好啊,你这直率的风,你这解放了的风,你这想走就走的风,在这最寒冷的早上,请带上我,请把我拉进你的圈层,请让我和你走遍五湖四海,四面八方,海阔天空,秋水长天。这并不是我的一厢情愿,你来看啊,我这念头才刚刚一起,我身体里的风顿时激活奔涌,我头脑里的风顿时集成风暴,我已经形成的蛰伏已久的秘境里的风即刻被唤醒,迅速和外面的风形成呼应。她们一起携手着,旋转着,飘逸着,向着那更广大的尘世呼啸而去。我高兴,我欢呼,我遇到了这一股最原真的风,最元气的风,最源头的风,最挚诚的风,最清澈的风,最彻骨的风,最契合我的风,我们击掌,我们合鸣,我们缘定。我心中想做正事的那团火,我想让她吹旺;我头顶想升正气的那团火,我想让她吹亮;我脚掌上想奔正道的那团火,我想让她吹响;我胸腔里憋闷的想发正声的那团火,我想让她吹狂;我眼睛里饱含的想求正义的那团火,我想让她吹强;我整个身心里灼热的想传播正能量的那团火,我想让她吹扬,想借船出海,借风扬场,火借风势,蔓延向那最遥远的地方,能去多远就去多远,去沾溉那荒野边缘最孤立无援的一片草莽。

这样的想象间隙,当我喘一口气,当我放空目光,当我和盘托出,我看到她们已经开始行动,她们完全明白了我的思路,正在急速汇总集纳为荒原上的那一团火,那可怜的火啊,她已经孤独地燃烧过好多岁月,近乎薪尽火灭了,因为这一场风的及时赶到,因为我的火种传递和能量输送,她终于得到了接应,她的撑持在最后一刻苦尽甘来,她的付出在最后一刻柳暗花明,转寰之后的她重又欢快地燃烧起来,这一次的燃烧,远比上一次更加彻底,汤汤水水,不留一点儿渣滓;远比上一次更加缱绻回旋,兜兜转转,不留一点儿枉然;更加猛龙过江,潇潇洒洒,不带一滴泥泞;更加鸿鹄冲天,堂堂正正,不沾一点儿杂质;更加白虎啸林,嵬嵬赫赫,不打一点儿折扣;更加如电如雷,心劲丰沛,目的明确,对象纯粹,接续了暗号呼应,润泽了雨露君恩,在最黑的时刻里,自拍到无限璀璨的笑影和风范。哦呵,风范,风范,风就是范,啊呀,多么好,看呐,嚯嚯嚯,活活活,猎猎猎,烈烈烈,那荒原上不断冒腾着火星,那一场风搅雪一样的狂欢,正在席卷着整个夜空。而与此同时,或许是受了这一例成功尝试和演练的影响,我整个人都如同深陷风暴眼中,正在不由自主地发生着一场场连锁反应,我站立不稳却又欣喜若狂地惊叹着身心中的尘土被唤醒,风尘仆仆地要与风接头;我身心中的水系也被唤醒,要在风水宝地里与风相拥;我身心中的云彩也被唤醒,要在风云突变前风起云涌时与风执手;我身心中的花朵也被唤醒,风花雪月地要与风华正茂的风亲吻——啊呀呀,她们在耸动,她们在吵嚷,她们在闹腾,她们在准备出场。她们所有的风言风语都在表达一个观点,她们需要共享一场风雅绝代的烟焰。在她们眼里,那荒原上的燃烧,恰如情人之间擦出的花火,那般润眼和沁心。

其实,我顾不了她们那么多,其实,我已然全部眷顾到了,其实,更让我高兴的是,我没有忘记并且达成了我此行的最主要目的,就是我迎面遇见了那一场最冷的风,那一场呛面子的风。为此,我错过了那个路口,我模糊了那个要求,我恍惚了那个方位,我跨越了那个障碍。在这个追寻风的过程中,我的速度加快,我的状态对路,我的情感升华。我看那月亮在高天上,看那树叶在枝干间,看那麻雀在檐头间,看那永恒的一切,他们也向我颔首致意,就在这一瞬间,我感到浑身发热,我感谢那无私覆的天、无私载的地、无私烛的日月、无私行的四时,他们大行其德,让万物遂长,让我道有所钟。我看到亿万斯年前的我也在看他们,我向他问一声早安,他朝我微笑一下,而后消失不见,我明白他徐徐隐退的方位,就是我此生风驰电掣的向往。我看到左边有一个蹬着三轮车的卖菜者正在费力地爬坡,他弯腰狠命蹬车的姿势一下子就和千年前的那个人一样;我看到角落里一个流浪汉正拿个木棍将四下的黄板纸等废物拨拉到跟前,笼火取暖,他不已的唏嘘一下子也和千年前那个人一样;我看到一个老妇人,她抡着那么大的一把竹帚在一下一下扫醒还想睡个回笼觉的人世,她艰辛的动作,同样和千年前,一模一样。我不经意的一瞥,和我特意驰骋而去的探询,所看到的最后大体也都一样,我仍旧能够依稀地记起,在那个千年前的早晨,我同样见到过他们,心里为他们疼过,那一份疼长久地埋在心里,一旦有合适的时机就会隐隐发作,这么些沧海桑田翻腾过去了,我以为他们早已湮没不见,我也觉得我的生活已经够好了,可是没想到他们依然跟了过来,让我一下子恍悟到自己所面对的痛苦和欢乐,因为他们的存在和见证,竟然和千年前一模一样,我的心疼竟然从未麻木地远离和消逝。我还看到那一寸草、一瓣花、一粒土、一滴水、一只小虫子,等等,尽管当时世界的光景不是很明艳,但我能意识到他们就趴伏在一边,在哪里默默地痴痴地看我,为我的激情四溢而由衷欣慰,我能感知到他们对我的期许和鼓励,因为每看一眼,他们就会把昨天的积蓄传递给我,让我陡增心力,昨天的昨天之积蓄他们已经给了我,让我得以完成那时的一些计划,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积蓄,他们同样给了我,让我得以完成那一系列事情,那些事情或许在很多人眼里毫无意义疏于作为,但于我却情比金坚,什么不是点滴,什么不靠积累,什么不踏实经过。我感谢那无数个昨天他们的给予,为了这份全方位的毫无保留的奉献,他们每天同样需要充实地积极地勤劳地活着,他们在替我吸收,替我涵养,替我蜜炼,替我保留,替我管控——而后在每一个早晨,同样被那最冷的一股风唤醒,列队在我经过的路上等候着汩汩给我,今天早上是这样,明天早上是这样,无数个明天早上都是这样,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我因此不会担心耗竭,我因此不会担心亏损,我因此不会担心虚弱,我有那么多的源源不断,我有那么多的欣欣向荣,我同样有那么多的新新不已。我庆幸能被他们选中,在她们爱的沐浴中强有力地成长,我顺滑着她们的丝发,我灿烂着她们的颜色,我光华着她们的气韵,我庆幸,我能在那个最能与她们和合的时刻自动醒来,从而避过了再往前的花花世界的目迷五色,屏蔽了再往后的煌煌终日的耳障八音,我庆幸我能从很小就喜欢她们,而她们同样一直喜欢我,倾出她们的所有宝藏以及每日更新的价值来栽培我。为此,我谢谢他们和她们和它们,谢谢这有性有灵有情有义的世间万物,更谢谢风的牵引,风的推动,风的媒妁。

我想,这样点滴的新锐的认识,只能在那最冷的一道风中实现,在整个黑夜的缠绵里和整个白日的聒噪里,我根本无暇这样去想,我会自以为是地认定就是那样了而不是这样了,我会被一些程式魔障一样地带走,只有被这一道风吹到醒,我才会打个激灵,才明白我原以为所取得的被艳羡的成就,只是积攒了无数无效的机灵,我这沿线广泛缔结的基业,却原是遇到了那么多怪诞的畸零,我很大情况下眼里的所见,它们生发不出活泛的贯通。谢谢这一股风的提醒,我得把长存于头脑中的不相干的元素清零,我要让自己轻灵起来。是的,此刻,看啊,时间跳跃闪现到三十七分钟时,这一天的气温嘭的一下降到最低点,我顿时就感觉到了身心里吸来袭来的那一股清,多么清,正好达到了最彻骨的清、最通透的清,正好,又遇上了我千呼万唤的那股风。今天的这股风,比昨天来得早一点儿,比明天来得晚一点儿,但是今天,却正是最适合的时辰,或者说没有时辰,或者说时辰静止,或者说忽然换算和切换到另一种方式,先不管了吧,总之是里应外合得恰到好处,如同要雨得雨,此刻要风得风。且看这清风明月,风清气正,荒原上所有觉得可以滋补于我的物品,呼啦啦升腾,飞旋,凝结,唰啦,兜头浇淋我的内心,全神贯注我的头脑,绫罗裹抱我的周身,锦绣闪耀我的灵光。这人生有多少风清,多少风致,多少风流,全在此刻奠定基础;这生命有多少光明,有多少光彩,有多少光芒,全在此刻修正装成。在这个特定的时刻,我看到污浊在迅即暗沉,阳气在火速上升,一个人会独自发现,一个人会有效扩张,一个人会产生无限可能。

而我的头脑里咔嗒一响,也就宣告着已经想清楚这一天要做的事情,这一月要做的事情,这一年要做的事情,这一生要做的事情。我叫开三十里铺的那扇门,说,店家,给我买一张最早烤熟的胡饼。小二亮声而应,转身包装递出,说,好嘞,客官,您这又没睡个天明觉?我笑着接过:您不也是?小二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随手递出一份吃食:这份您收好,麻烦您捎带给铁炉庙里的居易先生!告诉他,居大不易,也别躁急,没风了,就乐天喜地地等一等,风来了,就多呐喊几嗓子,看那高台上啊,自有御风万里行,雄鹰击呀嘛,击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