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在飞

土在飞

我在村庄里静坐下来,或者站在别的地方来看,或者多年以后重归故里,我的这一感觉从未改变,那就是无论我在与不在,村庄一直都在走,朝外走动。村庄隔一段时间,就向外走一截,走累了就歇一歇,相对于村庄里许多年轻人急匆匆外出的步伐,村庄一点儿都不着急,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不是说改就改的,他们有的是积攒下的光阴,等着去消耗。有人在村边盖房子,村子就借势朝外挪一步,盖两间房子,就挪两步。像下跳棋一样。有一阵子盖得多了,村庄就被拽着走得稍微快一些,一大步就豁出去了。这样一来,村庄有些不适应。就会吁吁喘气,那些新房顶上冒出的青烟,就是村庄的呼吸。而那些原来的村庄,就是他自己脱下的壳,像蛇皮,蚕的蛹,知了的前世。这些东西村庄司空见惯,它们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村庄的行为方式,当然其中起重要作用的还是人,那些出去的人们隔三岔五捎回的信息让村庄听得耳热心跳,村庄如今起了出去看看的心思,明显是受了他们的蛊惑。

其实村庄不走也不行了,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到头来除了不停打瞌睡,还是瞌睡,他感觉自己的心在逐渐衰老,一年年老成了一缕风烟。那些消息激活了他,于是村庄常常在不由自主地旋转,被旋转。他的感觉经常是旋幻的。中间越来越老,或者是越来越陷下去,像自制陶坯时的样子,又像一种褐黑色的蛋卷。周围的房子越盖越高,也越来越新。中间的老房子被裹在其中。旧的东西永远都是这样被裹挟着前进的,慢慢地,这种裹挟越来越快,旧的东西承受不住,就会被甩将出去,甩得七零八落,直至一无所有。

村子的走动带动了许多东西都朝外走。其中浮土的表现最为典型。他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游动。随人脚随畜生的蹄,走得无影无踪。在大地深处的一粒土,被一只老鼠带到地面上来,他开始还不习惯,青涩着脸,一派执拗和不合作的样子,但是不到一个钟头过去,就晒得没有两样了,慢慢发白,继而迅速风干。如果恰好有那么一股风来,他就会离开村庄。风小了,他飞着飞着,就会停下来,和小麦、玉米、棉花等等聊上一会儿,或者给最微细的一片草叶吹吹他这一路来的见闻。比如一男一女在野地里干啥干啥呢,把个孤陋寡闻的小草听得直流口水,其实许多都是他瞎编的,可是这片草却当真了,从此就一直幻想有那么一天,有人来把自己也压在身下。

而如果风大了,这粒土有可能就会飞得更远一些,任凭村庄强力地呼唤和挽留,也无济于事。风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已经无关紧要了,之所以说没有谁能自始至终坚守住自己的家园,是因为其中的一切本身就不是静止不动的啊。我们今年看到的土,明年不一定能看到,他早已经悄悄溜走了,去别人家的田地里长庄稼了,我们以为脚下踩的还是同样的土地,他其实早跑了,他们有很多种离开的方式。有人说,春天来时,草都开始暴动了,那么雨水来时,土暴动得就更厉害了。他一不留神,甚至突然就会把人淹没了。土总是忽悠着,使劲努力着让庄稼扎根,可是土自己从来都不想扎根。土随时都准备着远走他乡,风看出了这些浮土的心思,风心里一阵窃喜,开始对着他们大吹不止,说他们天生是要干大事的,怎么就甘心窝在这僻壤里长些小东西。一些土没听两句就受不了了,呼啸着,从故乡拔地而起,浩浩荡荡,从北向南,飞向远方的一个个城市。

他们是来寻找我的吗?自从我那年离开老家,到这南方的城市里讨生活,已经很久没有亲近他们了。他们许是想我了,像我当年趾高气扬地离家出走,做了同样不计后果的事情。他们肆意地吻舐着我依旧粗糙的脸庞,他们的想念是那样炽热和强烈,以至于慢慢成了拍打,就像当年我在田地里,像拍孩子的小脸儿一样,把他们之间的磕磕绊绊拍打得又光又滑。但是情感归情感,我还是很严厉地呵斥和苛责了他们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他们的确太不应该这样意气用事了,南方还有许多新贵人,让他们灰头土脸多不文明啊。南方虽然也有我们的乡亲,那些在建筑工地上卖力气的爷叔们,那些在私下里出卖智慧和身体的青春勃发的男孩子女孩子们,可是并不见得每个人都会像我一样,留恋故乡一粒土,不恋他乡万两金啊。你看看那些女孩子,尽管她们的皮肤里多多少少都还夹着故乡的土,可是她们却竭尽全力地想要把那点死缠在身上的土抠掉拨开,像起初拨开缠在身上的什么人一样,想要把自己收拾得看不见丁点儿土气了。土这样一视同仁不加鉴别地一味见人就扑,这是极端不成熟的行为。土们听了我的劝告,锋芒渐渐收敛了一些,但他还是需要一些工夫思考自己的做法究竟值不值得,他总是要再经过几次反复才会似有所悟。他的心已经静不下来了,因为后面的一些土看着前面的土走了,也不能安心地再在村子里待下去,也纷纷叫嚣着要出来,这样的前赴后继,再不会有停下来的一瞬。那么在这异乡,我其实并不孤单,因为那每一粒飘浮在空中的土,都有可能来自我的故乡啊。我不知道土看见我原来一直都在外瞎混之后会不会失望,我每天要干十多个小时的活,我连上厕所都得提着裤子争分夺秒,我和许多人挤住在小得不能再小的简易棚里,我这样流汗流泪流血可是到年底我还是不一定能拿到辛苦钱不一定顺利回家……唉,风才懒得理这茬呢,那许多片村子的土,许多粒外省的土,或者落满我一身,或者集合在城市的上空,或者纠缠在城市的角角落落,照应着我们漂浮不定的人生。

这是那些走远的土和他们灰头土脸的生活。而那些不愿意走的土就一定很安分吗?也不一定,他们只是有些胆小,或者不愿意耐那个烦,他们死守在村子里,却总要折腾出一些动静。不然村里人就只会说起那些走出去的土,让他们自惭形秽抬不起头来。他们不停地想着要制造变化,其实一些土也经常出去,他待在人身上,出去逛逛县城,走访一下其他村庄的亲戚,很快就相跟着又一起回来,有时甚至还拐带回一些其他村子的土,晚上睡觉前,再把他们从鞋里倒出来,从身上拍下来,像家人一样一起过夜。还有一些土,经过厨房,看见热气腾腾的锅刚一揭开,自己就顺势跳了进去,这样人吃馍时,就总感觉有些沙子硌牙。晴好的日子里,我以某种堂而皇之的理由招呼来一些土准备开会,却趁他们不注意,兜头浇下来凉水和轧碎的柴草,统统搅拌成泥抹上光墙。我这样不管他们同不同意的做法迟早会遭到他们的报复。看啊,一堵墙,刚垒筑起来时还好好的、新鲜的,可是当我们坐在墙对面,眼瞅着眼瞅着墙就往下掉土,一天天矮了下来,邻家刚刚成熟起来的女孩走过去,她躲在那里偷偷看着南方来信的样子,我们都能看见了。那么这一定是土自己要往下掉了,他觉得老这样站着没意思了。人没有办法只好另派一些土上去换房,房子上的墙皮、椽檩等都是这样。而这样倒腾几次,人就彻底感觉没劲了,就说还不如另盖一所房子呢,于是,村子里又掀起了一轮运动。

许多土已经离开了,可时时刻刻,还有那么多土,源源不断落户到村庄里来,所以不要发愁,你看,土飞扬了起来,那些个村子被裹挟着,又开始朝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