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在下

雨一直在下

雨来时,我正趴在窗沿上写作业,我的作业老是写不完,就像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一样。屋里的光色黯淡,母亲坐在炕沿边做自己的活儿,半天不说一句话。她的活儿也是做不完。大门是虚掩着的,一会儿,有几个人来串门,母亲招呼着她们坐过来,和她们说着话,话像雨一样,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

我背对着她们的说笑,面对着雨在窗子上的滴答和冲刷,眼前的算术题半天也找不到答案。我使劲地咬着铅笔带橡皮的那头,直到将那里咬得再也擦不去一个错误。我耐不了这份烦,说自己憋得慌,就从婶婶姐姐的腿里爬出来,跑到了院子里。风裹着一股清凉兜头而来,我被涮了个畅快。我把一长串尿畅快地混杂到了雨里。我走到了雨中,抬起头来,恰好看见一滴极大的雨滴朝我飞扬跋扈地扑下来,我想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过节儿的,那么,它是没有料到我会出来么,而且还仰起脸来看它,它们正在兴高采烈地比赛玩蹦极,一个不提防,想来个急刹车,却还是刹不住了。它重重地击中了我,它们接二连三地击中了我。这享受着无限自由的无忧无虑的雨!它把它的快乐竟然全部都建立在了我的痛苦上。我的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生疼起来,我想如果那时我就戴上了眼镜的话,眼镜片肯定就会被砸得粉碎了。我立即就捂着满脸的疙瘩往房檐下跑。那些云集在脚边的水珠形如大地的肿泡。

从房檐底下看去,雨在这里被人截然分成了两个部分,它再也不能像在院子里野地里那样恣肆洒脱地或飘散或砸落了。雨被拉入了规范之中,它顺着体系机械地下滑。开始是急促的又极粗的一条条水柱,连接起来,就成了水幕,那外面的一切就被搁在了朦胧之中,这是给我一人上演的水幕电影,我在门墩上跷着二郎腿,在雨给我搭建的水帘洞里坐享其成。水势的时大时小全部昭然若揭在树叶的声响中。逐渐地这水幕就稀薄了,雨一滴滴地往下掉,有一句没一句地发着牢骚。我侧耳细听,原来它在嘟囔着任性地落在空间和被约束着落在房屋上的感觉大不一样呢。那么我想,雨落在乡野和落在城市里的感觉就更是不一样了。不仅水泥地上的硬邦邦远比不上乡野的无边温柔,而且还会被含混进更大的恶臭与泡沫中去。哎呀呀,雨索性不去想了,该怎样就怎样吧!换个话题吧,一串雨对另一串雨絮叨着:有一次它们下落时碰上了一辆疾驶的汽车,等到好不容易抓住了车玻璃,却像被吱啦烘烤的肉皮一样,烫出一道道的虚线,东一下,西一下,开始很不规则,慢慢的却极标准。汽车越开越快,后面的雨也越来越多,虚线再也刻画不成了,它们就顶着一头的水珠一送一送朝后滚动,那模样儿像极了蝌蚪,匆匆忙忙地游动,总也游不动。雨作的这个比喻让我想起在水库边,常能看见黑压压的蝌蚪军团,几天后变成小小的青蛙,爬上岸来,弥漫到路上,一个个也是急匆匆地奔向野地。可是其中一些,却永远都不会到达野地,人的双脚、车的轮子会在瞬间把它们踩得嘎嘣脆响。这时我听见另一串雨在很有同感地表态之后,又说起了一起亲眼所见的车祸:一只麻雀正在路边信步,慌乱间车来,许是少见反应迟缓,许是雨中风向突变,它突然间就被车子撞飞了,继而滚落沟渠中,无声无息。那一刻大雨落田间,村庄里没有一个人在现场。车子也不停,快速驶离,噙着麻雀的一撮羽毛没入了城市。

那撮羽毛,是乡野捎给城市的一个符咒么?一时气氛愕然,雨们惊悚至极加速落下,目击者将再也找不见。也是,这些不可抗的事件和雨又有什么关系呢,雨下来时,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遇到什么情况。像我一样,下雨天里不知道自己能去什么地方,不知道在遥远的也下着雨的地方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只能看着雨,坐在窗边或者门墩上看雨。看雨看我。雨看着我,雨知道自己不管怎么下,终究还是会回去的,而我们这些人呢,一旦自己决定了要去什么地方,或者也有可能是被提溜着去了什么地方,即便不会有蝌蚪和麻雀的遭遇,也将永远无法在下一次大雨来临前,赶回来。

不论雨到大地上来了多少,最后都会被原样收回。那个清点数目的家伙,我一直没有见过,我多么希望我也能在受到污染时被收回呀。那一场场看似陌生的雨,其实都是熟人,只不过长得有些太像了,我们一时半会儿也分辨不出来,我们能嗅到的只是它们不断变化着的脾气。脾气凝结成的水柱、水链或者水花,都操纵在谁的手里。谁要攫走它们。那些从上方泻下的看不见的力量,总是想着要攫走大地上的一些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而我也是被强行攫走的那一个。我逐渐枯燥和乏味起来。最终,雨的脾气变得再坏,也坏不过我。

而那些日子的雨,一直都在下,下满了我的眼眶。我看见母亲在炕头忙活着,几个婶婶和姐姐来串门,我在费劲地做着算术题。雨突然间下大了,水从大门的门槛底部涌到家里来,母亲招呼着我们铲土扎起一个圆坝,然后往外舀水,忙不迭地倒在院子里的雨中去。到最后水没了。说话声也没了。屋里屋外的人们,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