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颗柿子要留待以后

总有一颗柿子要留待以后

我站在山野间,静静地望着那一棵红红火火的柿树;过了几个小时后,我行走在红墙外,忽然看到有一棵柿树从院里笑盈盈探出头来,瞬间就有些愣怔了,思谋着这二者是不是一棵柿树,一切虽然都是默不作声,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指定都在不停地嘀咕:谁能说得清?谁能说得清?说不是吧,为什么个头样貌长得那么像,当秋色已深,全体脱尽了木叶,只挂一树如意,赠福给每一个看到他的人;说是,就更是显示出大蹊跷,我之前总是以为我跑得快,当然我肯定不会比一些物事跑得快,但是我一直坚信我比树跑得快的固有想法,现在看来,也需要更新换代了。我以为看到了永恒的静,事实上那不过是他们使出的障眼法,他们一直在动,皇城里的柿树待久了烦闷得慌,也是需要下下乡,接一下地气的,而僻野里的柿树,谁又没几个皇亲国戚呢,或者说,他们祖上本身就是从大院里出来的,亦或者说,他们主动认定或者被动认定的角色在不断跳转腾挪着,更或者说,即便他们的站姿事实上根本没有人看见但他们都会自认为被人看见了。人在很多方面的习性和树是一样的,树人,树人,树在前,人在后,因此树注定还是有很多秘密没有告诉给人的,树总是有所保留。树随时都在变化着,树随时都在互通着有无,在那无限大的上方里,他们的手一直相牵,从未分开,在那无限深的地下,他们的脚也一直缠绕在一起,而且还走得没有羁绊很是顺心,甚至在那无限宽阔的空间里,他们也一直相依相挨着。这原本就是他们的世界,这以后也是他们的世界,他们是好客的,他们也是容忍的,他们是在不断让人的,你看似把他们怎么样了,其实刨根到底,你是把自己怎么样了,你根本没有条件和资历和他们势不两立。每一年每一年,他们都在生长,都在积蓄,都在自力更生,都在更新换代,而你要等到很长时间后,还不一定能回来,如果他们在,你以为重逢了他们而一阵狂喜,其实那不见得就是当初和你执手相看泪眼的那一个,如果他们不在,你悲伤看不到他们了,其实也不见得,度尽劫波兄弟在,他们随时都在,只是,此身虽在堪惊亦无惊,只是,他们总是很沉默,沉得快没有了,他们总是很低调,低得快掉下来了,他们每天都是新的,他们按着自然的号令,当行且行,行到山重水复疑无路,当止且止,知止便不再受辱,而你,却早已慌乱了阵脚,你忙了一整还是无所事事,你每天分身乏术却好像游手好闲,所以,你抬头入世,低眉出尘,你看不看,也早已不在他们的期许和通盘考虑之内。

不过,你的生存,都是他们让出来的,这一点无法更改和变迁。你不能不信,你的一切言行都源于他们默默的指令,如果抛弃了这些,你还怎么活?比如你说,祝福平顺,苹果树早都说了,你重复;你说祝你幸福,杏树早已说了,你重复;你说那么我们离开,梨树又说了,你重复;你说请你留下,石榴也说了,你重复;你说早安,枣树替你说了,你重复;你说早安、午安、晚安,哎呀,桉树又替你早说了——咦呵,你看你总是重复,没有一点儿新意,最后可能连你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尽管,树全听见,但树稳稳当当地微笑着,或者抿着嘴一声不吭。你就那么一些能耐,树怕说破了,你脸皮薄得还要怎么继续活。是的,这只是些和我们朝夕相处的树,可是我们朝夕所说所遇的不就是这些话的所指和所致吗?是的,我们还会说到更多的话,在一些必要不必要的场合,在一些可见不可见的人面前,不要紧张,你该怎么说说什么树早已告诉给你了,相应的,那也都是你并不常见的树的语言,你不常见,但却不能否定他们的存在。或许,你终其一生都没有见过,因为他们可能在你来之前就已经离开,就像你有时不得不承认,你还在娘肚子里,你的人生就已经定型或者说得客气点是输定了一样,那也只能无奈地认定是自己的福薄缘浅,但是就像你不能否定你能到这个世上来本身就又是大成功一样,你不能否定树的存在。树立,树立,树一直都在那里立着,亿万斯年,从未消失,而人至多三十而立,也不见得当下就能立起来,人自己不树立,人不被树立,有时候还真是立不起来,更不见得就能立人和达人了。树其实早已说出来或者不说出来地告诉了人们这一切,树就在每个人的里里外外来回穿梭游弋着,那些花花肠子小心思,树什么不知道不一清二楚,可是树睁开眼闭上眼,看一些人一点即开窍,而一些人死也不开窍,还有一些人装作开窍,树真是没一丁点儿办法。树站久了如神树,成桥了度人,树是佛树又不能有分别心,树就去找那些灵性人,树就让另一些人成为木头人,树明白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树知道灵性人会得到很多的赞扬,就适时地拍拍肩让他们不要得意洋洋,树替那些木头人代言和冠名,树知道即便再刺激他们也是一脸茫然一动不动,树就不再徒劳,就替他们担上赖名誉。可是即便灵性人和木头人,有时意见却也会出奇的一致,搞不大清楚树的良苦用心和昭示,误以为树弄不懂人事,于是就慢待了树的声音,轻侮了树的形象,甚至重责了树的平生,那么这可真是辜负了,真是以德报怨得不可救药了。那些总以为别人不懂的说法,最后都会发现其实是自己真的不懂。那些摇晃了树的人,最后都会被树摇晃得一文不名。

树怎么不懂事?看啊,在我这眼前傲然站立着的不就是柿树吗?这树上红彤彤的不就是冻柿吗,是经过了霜冻的柿子吗?懂事,冻柿,咿呀,怎么过渡得这么顺畅自然,怎么就声律音韵严丝合缝地碰到了一起,怎么就刚好那样的闪闪发光,沧浪作响?不要轻易就判定这只是一个文字的投机取巧,一个谐音的恰切象征,不要哑然失笑不以为然地这样粗略认为,我从来都谨慎小心地看待着这世上所有被安排出场的人和事,一切皆有来历,一切都不会无故平白。就像此刻,小心翼翼的我看见喜鹊在小心翼翼地翻飞跳跃于柿树上,她们在寻找那最可口的柿子,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也喜欢拣软柿子捏,我看见她们很快就一下一下地吃上了,她们吃得很是高兴,在吃的间隙里还不忘鸣叫几声,和同伴交流体会,或者当空宣告这种兴奋。我还看见那些枯索索的枝头杈上,一时就分不清哪些是柿子,哪些是喜鹊,柿子成了喜鹊,喜鹊成了柿子,喜鹊和柿子都成了标点符号,一时也就不知道谁在吃谁,谁在写谁,谁在成就谁。忽然有一只柿子起了念头,想和喜鹊玩耍,于是挥挥翅膀飞起来,一下惊着了喜鹊,喜鹊呆在那里,成了一朵柿子,两者的默契没有形成,柿子不小心啪嗒摔到草地上,喜鹊如梦初醒随即飞下,蹲在那里,互相就是一阵拥吻,而且还不避我,而且那喜鹊中途还侧眼偷瞄一下我,坏笑一笑,继续他们的好事情。我看见那皴裂的枝干上,一溜儿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虫儿正努力地往上爬。那递进的前途上满是坎坷、褶皱和丑陋的大骨节,可是他们全然不管不顾,爬得很是费劲和带劲,我听见他们在喊着号子,我看着他们始终保持着队形保持着等距。那细小的缝隙,于他们就是大峡谷,那露水的点滴,于他们就是倾盆暴雨,那最惬意的一丝微风,于他们就是狂飙突至,还有那无限多的天敌,比他们大一头的都已是虎视眈眈,可是他们无所畏惧,只有一意孤行,只有一心一意地向上,向上。感觉那柿树就是最壮阔的史书,就是最瑰丽的诗书,他们一页页地翻过,一行行地阅读,他们把自己也变成了那中间的一字一句一行行。他们的愿景,努力,行为和神态——都可以全部诠释为这一个发音:吃吃,迟迟,痴痴,嗤嗤,哧哧——说实话有时候我真不想看,我知道迎接他们的是什么,有时候我也很想扶持他们一把,又觉得让那么小的他们一下子蹿到高处又有什么意思,他们一辈子可能就是为这一件事而来,那么一下子达到目的索然乏味了让他们之后的日子还怎么过?给他把工作安排好,让她毕业就结婚,让她和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风得风应有尽有,给狗过生日买的巧克力狗还不吃,而一些人终生别说吃了见也见不着,那样子只会万千郁闷百般无聊。他们现在的努力,柿子也看到了,柿子说不急不急,柿子说我在等你,就像葡萄在等着蜗牛,就像大海在等着溪流,或许等你来到我成熟得更好,味道更香甜,或许等你上来我早已海枯石烂,委顿干涸,或许等你上来,我已经实在支撑不住,终于一个心灰意冷,被一阵风干的影子带走,在途中与你相望,而后吧唧一声绚烂在地上,让你的所有辛苦白费,但是,但是,那也不打紧,还有下一个时辰,还有下一次,还有春暖花开,我还会出现在枝头上,第一个等你的到来。我还看见在那最深的夜里,柿子的脸儿冻红,柿子树的灯火通红,天地不夜,给那些不得不在黑暗里求生逐梦的人事指路、照明。这样的时月,天已经很凉了,夜风刮起也已经很冷了,他们的温暖,照在每一个失神迷茫的眼光里,给他们注入奋进的力量,同时也威吓着那些躲在更黑角落里试图调皮捣蛋的可怜虫们,让他们一阵阵地颤抖吧,带给他们巨大的震慑和无尽的恐慌。

是的,为了这一切,树必须有所保留。在最后的时刻,在一切都照顾到明说到暗示到之后,树依然必须有所保留,每一个树都是,留下即便那最后的一颗,也要紧紧地粘在树枝上,死死地粘住。要有所保留,这是树的风习,是树的天职,是树给自己的后路,是树和自己达成的共识。今天的红火不是红火,这一树的红火也不是,不能没有念想,不能把事情做绝,不能一个不剩。不能不留一份子种孙耕,不能不要求自己一代更比一代强,不能不要求自己红火兴旺万年长。那被选中的柿子承担着这样的使命,他们是草蛇灰线,要伏笔千里;他们是面引子,要引蛇出洞;他们是一个节点,要承前启后;他们是一个爆发,要集中所有的优势资源闪耀;他们看似干瘪,却统领着一树的怒放;他们看似寒酸,却身揣着一座宝山的收藏;他们看似沧桑,却笼罩着一刹那的激情;他们看似行将就死奄奄一息,却有着“病树前头万木春”那般起死回生妙手回春的仁心医术;他们看似痴呆木然,却会在一夜之后冰河解冻文武双全重新披挂上阵,登场指挥一幕交响重奏与合唱。不要小瞧那最后一个,它似乎瑟瑟在寒风里,干笑在冷光下,但是只有它,也正是它,怀揣着所有兄弟们的寄望,能穿过最死寂的荒原,能把信送给那远远迎来的第一缕春风,给那所有含苞待放的梦想一点点点染、一点点点燃,而后,一身轻松,诸事吉祥,含笑在已然苏醒的泉眼旁。

是啊,为了那将来的一切,树必须保留住一点儿生生不息的命脉,树知道可以依靠人,但树知道不能全托付人。那今年种树的,明年不一定还种,那今年信誓旦旦说得好好的,明年却不一定能如约而至。树从来不会怪罪人,树知道人的不靠谱和偶有拂意,自有其难唱之曲。树从来都在酝酿自己的奇谋,明白达致丰衣足食就必须要下一盘很大的棋。树自立,树因此自力。树向这一方土地学习,训练并具备自肥的能力;树向那最艰难求生的小虫学习,践行在自费的命途上;树向那些存粮的动物看齐,早早地给自己预留下最完备的存量以求增量。因此树以往前延续好多年、往后绵长好多年的眼光看待着自己今世的这些儿女,树一直在观察,树知道他们每个的时差不一致,每个的能量不一样,每个的使命不相同。树知道而儿女们自己则不见得知道,他们只在成长,在迎风,在沐雨,在晒阳,在迎来送往中嬉戏逗乐,打发光阴。树很快就把他们分成了两拨,依然是不带分别心地分开培养,他们一起出现在今世,但是他们中的一批,是属于前世的,另一批,或者说那最后百里挑一的几个或者独苗,则是属于来世的。那前世厮跟着一块儿来的,早早地就走了,或者还没等花开就走了,或者只在那里停留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了,下地远游了,那时我在树下读书,他们从我的书本上经过,有几个还敲一下我的木疙瘩脑壳,而后笑逐,告别,离开。我起初似乎还有些悲伤,弯腰把他们一一捡起,但是他们并没有表现出难受的样子,他们乌青着脸,似乎之前的恩怨还未了结,亦似乎还沉浸在前世的儿女情长里,没有回过味来。我看着他们的外壳,渐渐地也就从那一种莫名的心情中出来,他们并不属于我,他们和我不会发生半毛钱关系,他们认识之前的我,而我不认识现在的他们。我和他和她和它之间存在着代际的鸿沟,我无法逾越。而那当世的,一天天在枝头摇曳,我看着她,她也喜欢着我,我们之间的喜欢必须要在此处略去多少字,我不想说那么多缠绵以恶心这个俗世。在那成长的初期,我同样不能盯住她看,那么就让她留在心里,她的脸庞像她的胸脯一样鼓成一个包,鼓得涨红。而那些指向后世的柿子,却总是引我好奇,我没有去问他们是不是生来就自命不凡,还是早早已经得到某种受命于天的信符,或者,其实也没那么复杂,他们要么只是一开始就站得最高,没有谁够得着,或者又生得最低,让人懒得弯腰去够,而那最巧妙的一招是,他们竟然都是藏在一片叶下,或者树杈的腋下,亦或者不在那需着力的地方,不在那易得手的地方,不在那特显摆的地方,这样就没有被发现,没有被采摘,也就保留了下来,留在最后,因缘际会,弄巧成拙,假戏真做,藏成了露,黑成了白,坚持获得了加持,他们被理所当然地选中,他们被赋予了某种使命,他们被踉跄着推到了前台,他们通红了脸在那里逆风飞扬,他们从起初的不习惯到逐渐开始学习着担沉而任重道远。一大群兄弟哗哗地撤场前为他们送上祝愿,一时万籁静寂,原野空旷,那该走的都走了,独留他们在世上。他们在瞬间似乎有那么一份不适应,有那种旷世的孤独,和断代的忧伤,以及不世出的感慨。但是很快,他们就将这种稍稍显得负面的思想涤除掉了,当他们重新振作,怀着一腔激情张望时,那晦暗的天空顿时有星星眨眼,那阒然的大地顿时有虫虫鸣唱,而那更大的一群晚辈正在咕叽咕叽地孕育,正在胎动,正在期待着他的到来,等待着被他唤醒,等待着要横空出世,等待着活色生香,等待着鲜衣怒马的青春岁月,等待投入那热气腾腾的生活,等待竞渡那怒放闪闪的生命。

是啊,是这样,在那万事万物中,总有一些是前世派往今天的访客,也总有一些是来世特遣至今朝的使者。是的,我相信这样的通灵,就像我相信,那总要剩下的一口饭,那总要遗留在土里的红薯,那总要丢弃在路上的一束麦穗,那总要忘记掰掉的一根玉米,那总会超过几千年的一棵棵大树,那大地上总要留下的一畦庄稼,那总在寒风中簌簌响动的一片枝叶,那总会留在世上的最长寿的一个人——一定都接受到了某种告示,那么不要打扰,他和她和它,一定在虔诚地履行着某种使命,恭谨地顾及着某种需求,甚至那洒在路上的一堆垃圾,肯定是听见了一群饿者的吁求,甚至那一些些名字,比如受一个人殃及的另外两个同一天落马的人,偏偏就叫作长根和连根,那么,这只是单纯的巧事吗?只是让汉字蒙羞的俗事吗?这冥冥之中又有什么联系?我想问那一棵棵树,问那一树树柿子,只有他们能够说清,那被安排下的一切,早已不是一己之悲欢,早已不是杯水之风波,他们维系着古往今来,他们耦合着千秋万代,他们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启迪很多人,为了昭示很多事,之后,之后,他们的面目才会渐次模糊。我想,我领会树告诉我的就是这些,不然,怎么能释然得了,为什么总有一些东西吃不完,总有一些物品用不尽,总有一些话语说不透,总有一些道理拎不清,总有一棵柿树,和我昨天看到的一样,总有一些柿子,不是为了今生来到世上,也不一定非得要被今生的你我吃上。

无论是荒凉的山野,还是更加荒凉的官邸,那最后最后的一颗柿子啊,那重大的责任她已尽到,那光荣的使命她已完成。她马上就要慢慢离去。那一天,我刚好从远方拍马归来,她所有的心愿已了,浅浅微笑着,完全放松了自己,啪嗒掉入我的手掌里,掉入我的眼窝里,掉入我的心底里。那一刻,一群红红的喜鹊突然不知从何处张开巨翅飞来了,铺天盖地,绕树三匝,为她唱诗,奏响安魂曲。那一刻,所有枝头上的新生都在嘣嚓嚓绽开,呼啦啦崛起,春暖花开啊呀嗨,风吹过人世的千重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