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不识狗生活
他把手抄在一起,蹲在门口。或者手里夹根旱烟,站在门上吸。再或者,他就要么挎个笼子,要么提个锄头,下地。但他绝对不会和大家一起认真地锄上一上午地,拔上一下午草。他经常干一会儿就要歇上半天,他也不会定稳坐在那儿,会乱转。回到村子里时,他也和大家一起围着吃饭,然后为一个最没有意思的小话题抬杠,浪费掉刚吃下的那半碗饭的一半。他从来都不会把自己揉搓成边缘人,他会适时地开上几句玩笑,撇出几句怪话。
不过,当他做这些时,你明显能感觉到,他并不是很专注的样子,他很快会收住。而且,再和你说话时,他的眼神并不再会盯着你这里,它四处游移着。这和他是否自信并无关系,在许多场合下,自信没有什么意义,自卑没有什么不对,大多时候根本没有人知道和评判这样的词儿和状态。人们互相一点儿都弄不清楚对方,有时又像他一样根本不想弄清。他的动作是凉性的,外现的状态却又是十分有趣的,他不自觉地在显摆着他的许多特异之处,比如他的鼻子就在那里一耸一耸地搜觅着什么气味。他的耳朵也在微微颤抖着不放过蛛丝马迹。我还看见过夏天里他光着上身时,他的胸脯会一嘟囔一嘟囔地翕动。我上去用手轻轻拍击了一下,那一块竟然像狗一样发出声响来。
的确是狗叫。纯正的狗的叫声,让我们听起来非常具象,那时候我们没有人知道,他正等待着一只狗的到来,他的叫声可以招来狗狗们和他耳鬓厮磨,为他献媚示忠,甚至为他招财进宝。他可以。他的气味很是讨狗狗们的喜欢。狗狗们远远地看见他,正在匍地假睡的会突然起来,用前爪挠地一派欢实,正在逞一时凶狠的则会瞬间敛起,缩头把两只前脚并拢,身体摆成长条卧下,等待着他的粗糙的黑手拍落在毛发上,来回摩挲间能够把自己捋顺。它的喉咙里低回着期望的细音。
可是啊,那不是他家的狗,那一只又一只对他无限崇敬的狗,起初都和他无关。他从来都没有养过狗,一只都没有,他耐不了那个麻烦,他的媳妇和他一样,有时连人都不想伺候,牛马这些的都不愿意经管,猫呀狗呀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就更是能不必就不必了。再说了,他每天也不用那么劳累地干活,他晚上睡得也不是很死。常常有赶夜路的人半夜回来,还偶尔会看见他游神一样地到处乱转,还有那些夜起尿尿的人,那些不知从谁家里鬼混出来的人,刚刚享受和品味那一阵身体轻松的愉悦时,冷不丁可能就会跟他撞上,浑身一激灵,把最后夹住的那一滴尿水洒在裤裆里。等到看清是他了,方缓过神来,很刺激地骂一句你个狗日的,急速隐去。他并不计较这些,他嘿嘿一笑。许多人都在谋着人事时,只有他在谋着狗事,他这样闲散地站在人们一边,轻易就捎带着看见了许多不该看的人和事,他懒得去说这些,在人世里轻易就获得了一个好名声,他与人无争。
他一门心思,只和狗套着近乎,这些狗,生长在另外的人家里。它们虽然不像如今城市里的狗那样比一些人还金贵,它们虽然还要承担看家护院的责任,虽然它们丢失时不至于让人痛断肝肠,但是一旦它们丢失,总不是那样让人心情愉悦的事。它们不知道自己怎样被丢失。它正在那里自作主张地汪汪着,它或许还曾经狗仗人势着,遇到一般人或许忍忍也就过去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和狗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可是它的表现却被一个人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他很是为这只烈性狗的刚强而暗暗叫好,他也很是为另一只面狗的雌柔而称道。
那时候,没有人知道,他不仅能和人很好地沟通交流说话,他更是与狗信息相通气味相投,他懂得体谅一只狗在这世上苦苦地生存真正需要什么。他能听清一只狗忧伤的倾诉,他知道怎样去安慰这些活着不易的狗爷们狗娘们狗子狗孙狗闺女。就这样,在方圆的村子里,开始是一只狗丢了,人们找找,没找着也就算了。每年都有那么多的村里人丢了,又能有几个找回来的。一只狗,哧,丢了也就丢了吧。又有一只狗丢了,再找吧,也是没找着,人一天忙得顾自己嘴顾家人的嘴都顾不过来,哪有恁多时间再去照顾这张狗嘴啊。接着又是一只狗丢了,人还是找,可是到哪里去找?人识不了几个字,所以也不能去写一个寻狗启事,贴在电线杆上街道墙上甚至挂在自己身上,最后还会诱惑地说重重谢您,只要您能把亲爱的狗狗送回来,不然我可真是没法活了,街上那么多帅哥靓女走过去我都不动心,我只要我们家的狗狗能回来啊,舔一下我的手心脚心,我这一辈子就算值了。呵呵,那时人的闲心还没有闲到这份上。丢了也就丢了吧,丢了也省得吃家里剩饭了,也省得抽空支应了。
那么狗到哪里去了?狗都奔着他来了。方圆村子里的狗,都跟着他,从后门回到了他的家里。他会给这些狗梳洗打扮,他会给这些狗以锦衣玉食。可怜的狗啊,哪里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他会把一个小房子腾出来,夏天了把里面弄清爽,冬天了把里面弄暖和。他让狗狗独自住在那里。他不需要狗来执勤护院,他来给狗服务,好让劳累半生或刚开始即对劳动厌烦的狗美美睡个好觉做个好梦。他一般只是套住、顺牵或者引领一只狗,他要让这一只狗静静地独自享上几天福。可怜的狗,天天风餐露宿,哪里受过这个待遇啊,感激涕零。他坐在一边说,这没有什么的,这是你应得的,就说大冷天吧,谁规定狗就一定得在寒风漆夜里号叫,而猫则躺在热炕头上呢?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手掌正从狗的头上抚摸到四只爪子的趾头尖,狗昏昏欲睡,狗无限受活,他的手指则顺势在掐算着镇上的集日该到了吧。
集日到了,他一早就和狗出门了。他拉着架子车,或者骑个自行车,他根本不需要再套它了,它忠实地小跑在他和车子的前后。它已经下定决心,要为他做些事情了,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即便他不要求它也要自觉去这样做了,难得有这样对自己特好的人,它不回报他,它还能算是一只狗吗?想想自己以前的委曲求全和现在的扬眉吐气吧,这是多好的人啊,它得感恩。在去往集市的路上,它头一次感觉到迎面吹来的晨风里竟然充满了馨香,它头一次觉得暖和天的蝴蝶蜻蜓花草呀那么美好,冬雪里自己无意踩下的脚印画儿,拿去参展时最少还不拿回个银奖!到了集市,它看着他在那里和别人说话,那人对着它指指点点,它有些恼怒,但只要他一看它,它立即转怒为喜。他和人在袖筒里捏好了价钱,成交,俩人在那里抽烟庆祝。之后他拍拍它,示意它跟人走。它不想让他伤心,轻快地过去了。它回过头,它对他有些依恋,眼角挂起了两行浊泪。泪半天不掉,凝固成两行泪痕。而他迅速地消失在人群中。
他扛了一袋化肥回来,上次好像置办的是一色崭新的锄头头吧。总之他总有收获。别人上一回集,想买个什么东西是异常作难,在那里得和卖家抠掐上半天,还不一定能达成所愿。在他则总是出手大方,为人爽快。他说干啥速速就干了,他从来都不做什么小买卖,他嫌那个累得慌,他从来也不出去打工,他更是没有什么手艺。他是村里人心目里的笨汉之类,但是他活得很是滋润。
人们有时会忽略了他,但凡是他经手的狗则忘不了他,永远想念着他。那些走远的狗,空余了念想,那些走近的狗,三番五次地就要挣脱缰绳回来,它们绝食,它们使性子,它们和绳索较劲,愤怒地要把自己的头挣断。终于,就有一只狗逃脱了。它那样强烈地往回跑。它没有跑回自己的家,它是路过的,它还站在门口看了看,而它的主人也看见它了,当他们大呼小叫时,它却毅然又朝前跑去了,它的后面跟着一群人追撵,说这就是你家呀,还往哪里跑呢?它头也不回,它想起在那些撵它的人中,谁曾经踢过它,谁曾经骂过它,它想起自己成为一只狗的点点滴滴,它哀怜着自己的狗命,它的眼泪流在了风中,在最后的路过中,它把他们统统忘记了,让他们空欢喜去吧!它径直跑回了他家,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他把这只狗抚慰住,他端上了最好的饭食,喂了它两天,他把它拉到集上,卖了。他又扛了一袋化肥回来。一条狗卖了,就可以买一些东西,一条狗有时可以卖几回,他就能买好几回东西。
在那些年月,他就一直这样在背地里干着狗事情,过着自己的狗日子。他轻省地生活着。他和他的女人每天凑合着吃完饭,也就在门外坐着。他的女人白白胖胖,越发显得他人模狗样了。
也有人会和他抬上几句杠,说你一天吃风屙屁呀,他说你没见那老爷堂上不种苞谷,不种麦子,也没见把哪个老爷饿死啊。别人一琢磨,好像也对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时间一长,也就懒得打听这号闲事了。到最后,唯有我对他的传闻充满了好奇,总想着一探究竟,撂下端着的碗,偶尔会逗他学几声狗语。他轻易不,有一天情不自禁了,可是刚一开腔,真是不得了了,全村的狗,能跑的都来了,蹲在我们周围,摇着尾巴,不能跑的就在原地哼哼着打转转,十里八乡的狗也都开始叫起来。他蹲在门墩上,嘿嘿地笑着,慢慢笑成了一只大狗,周围一群狗也嘿嘿笑着,慢慢笑成了一群小小的人,我被夹杂在中间,吱哇喊叫着,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饭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