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年

吃一年

我总是固执地认为,一年的春天,是从槐芽吐绿开始的。为什么呢?因为北方多槐树,小时候吃的槐芽菜实在是太多了。

春天,万物生长,树木当然也要发芽吐绿。应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句老话,家乡的人常常以槐芽为菜。记忆里,每年春天,当槐芽在经历了秋的萧瑟与冬之严寒终于吐出嫩嫩的绿色时,我们就会手挎竹篮,去塬上或者沟里采槐芽。母亲把摘来的槐芽洗净,焯熟,复又凉拌。在故乡,这是一道上好的凉菜。它的好,在当年绝非是沾了纯正的绿色食品的光,而是家家都穷,吃不上别的菜,就只能以槐芽为美了。其实,除了吃槐芽,还吃韭菜。杜甫有“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诗句。这说的是中原一带的吃法。韭菜在西北的吃法既多,且讲究韭菜的新鲜,最好的当然是“头刀韭芽”。头刀韭芽其实就是春天里割下的第一茬韭菜。家乡谚语曰:“头刀的韭芽二锅的面。”头刀的韭芽既好看又好吃,根白,像一截玉;叶子又宛似翡翠。如此春韭,只要一看,就能让人想起一个女人的少女时光。

当然,春天里也要捡地软儿吃。地软儿的学名叫地衣,一种菌类植物。春雪尚未消尽的时候,它们就来到了北方大地,蜷缩在还有点枯黄的野草中。和我一般年纪的人,若在乡下生活过,大抵都有捡地软儿的经历。记得出门前,母亲总会叮嘱一番,说羊粪多的地方地软儿多。地软儿蓬松,一大朵儿,好看。地软儿洗净后,看起来幽黑发亮,像木耳。用它做成素馅包子,极好吃。

整个春天,即使身在北方,也能如此绿油油地吃上一番。等槐芽长大长老,到了再不能食用凉拌的时候,槐花就艳艳地开了。这时候,夏天也就快到了。

一个北方人的夏天,常常是从一碗杏茶开始的。

杏茶,其实就是杏仁茶。把杏仁在温水里泡得褪了皮也没了苦味的时候,用老石磨再磨成杏仁浆,复和开水比例恰当地煮在一起,加入盐和小茴香粉,就好了。几乎在北方所有的早点摊上,都能看到杏茶的影子。小摊前,支起一个小火炉,一大锅杏茶呼呼地冒着热气。可这热气,却是清热败火的热气。因为杏茶清火,这才是人们在夏天喝它的真正理由。

忆及夏天,我一直对家乡的清炒辣椒念念不忘。

秋天的北方,大地沉浸在一派收获的喜庆里。闲下来的人们,也有工夫缓慢地分享这份喜悦了。所以,秋天的美食都是一些慢活,需要费些时间,慢慢地在厨房做。记忆里,吃得最多的是核桃丸子。这当然和核桃的成熟期有关。在天水老城西关的一户人家,我见过一位秉承了这座老城美食手艺的老人做核桃丸子的情景,烦琐,费时。但最后品尝到她把一颗颗从小陇山采来的鲜核桃做成形似核桃的丸子时,那酥烂味醇的口感,至今让人回味无穷。

核桃丸子的主料,当然是核桃,但也要以猪瘦肉、鸡蛋为辅。它的大致做法是先将猪肉剁成细泥,加入少许蛋清、盐及花椒粉,再与剁碎的鲜核桃仁拌成馅,用肉泥做成圆形皮,包入馅心,再做成核桃状的圆球,入锅,炸熟,至颜色转金黄时捞出,再放入有鸡汤、木耳、玉兰片、菠菜的锅里,用湿淀粉勾流水芡,浇淋丸子上,即成。

如果不嫌麻烦,还可以做松子鸡。

几乎是和核桃同时熟了的松子,可单独炒了吃,亦可入菜。如果和鸡脯肉、少量的猪肉凑到一起,还能做成一款风味别致的松子鸡。不知道在以鸡命名的菜肴里加入猪肉算不算西北特色,但有一点是确切的,那就是上好的松子鸡食之清远,视之色白,汤清味深。这些年,我下乡时,经常能吃到民间庄户人家的松子鸡,可能因了松子是新鲜的,鸡也是地道的土鸡的缘故,所以,每一次与松子鸡不期而遇,都会成为我难忘的美食记忆。偶尔,还会就着松子鸡,喝几杯他们自酿的玉米酒,一口肉,一杯酒,生活的富足无非如此,哪管什么功名利禄。若是晚上再有兴趣赏赏月,那就更美了。

一个久居高原的人,冬天里没有羊肉几乎是不行的。

依中医的说法,羊肉味甘不腻,性温不燥,有暖中祛寒、温补气血、开胃健脾之功效。其实,北方人喜食羊肉,在滋补身体之余,尚有抵御风寒的深长意味。所以,寒风凛冽的冬天早晨,在上班的路上,拐进一条老巷,在一长条桌前坐定,店主就会用一海碗羊肉汤,再加羊油,然后再把羊肉剁碎装碗,撒一撮葱花、香菜,外加一个刚出炉的热饼子,即可享用一碗美味的水盆羊肉了。

如果说这是一个人的早点的话,那晚上,一家人围着一口铜锅,汤里炖着羊肉,再加一点豆腐,或者别的菜,热气腾腾地吃,特别有家的温暖。

一个冬天,就这样热火朝天地过去了。

一年,也就这样凡俗地过去了。

但回头一想,竟然发现自己的这趟美食回忆之旅应验了两千年前孔子说过的那句“不时,不食”。说白了,这其实是一个关乎时令菜的话题。在中医经典著作《黄帝内经》里,也曾有过“食岁谷”的告诫,建议人们多吃时令菜。可惜的是,在这个加速度的时代里,反季节蔬菜大行其道,并且常常和我们在豪华的包厢里不期而遇。这样的情形,真是应验了老子的那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也许,古人就是比我们聪明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