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
厨房里的肉香味,穿过木格子窗户,飘荡在院子上空,弥久不散。那股混合了大香、草果、白附子以及其他佐料的香味,让大年三十的这个黄昏,更加意味悠长了。我一次次地钻进厨房,背着祖母揭开锅盖,看看那口大锅里翻滚着的骨头。严厉的祖父,还是拉上我去接先人。这是年夜饭前的重大仪式,也是一户西北人家过年的大事——只有把列祖列宗从遥远的墓地接回来,年夜饭才能开始,一家人才算真正团圆了。
回来的时候,祖母早早地就在土炕上摆好了小炕桌,梨木的。
但先不吃肉,像是故意卖关子似的,一人一碗浆水面。这是穷人的饭,天天吃,年三十还吃,用祖母的话说,“是给好好吃肉垫个底”!后来我才知道了祖母的“良苦用心”:先清淡,后油腻,再说免得馋了好久的小孩子们大快朵颐于肉食时坏了肚子。简单、平凡、普通的浆水面,如同拉开年夜饭的序幕。旋即,院子里开始放起了鞭炮,嘭啪一响,祖母才从厨房里笑盈盈地把一大盆堆得高高的肉端出来,年夜饭才算开始了。一盆热气腾腾的肉,一罐加了盐的蒜泥!年年如此,年年如此简单,这就是我的除夕夜,我的年夜饭。没有饺子,没有祝福的言辞,也不看中央电视台晚上8点准时开始的春节联欢晚会——那时候家里穷,还没有电视。后来有了电视,我们也很少看。祖父发现谁在看,就用鄙视的眼光瞅一眼,说:“那有什么好看的,没有肉好!”只有肉,只有一家人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围着一盆肉盘腿而坐,不禁发出的津津有味的声音,才是年味儿。
吃毕肉,稍稍收拾,端上几盘凉菜,开始喝酒啦。每年,梨木炕桌上总会出现凉拌胡萝卜丝、油炸花生米这些下酒菜,还有一点水果和盐水炒的瓜子。祖父善饮,一个人能喝大半瓶。他常常不管别人自顾自地喝。喝一会儿,祖母就去抢酒盅:“娃他爹,把你喝下场了,咋办?”“下场了”是方言,意即死了。但他还是接着喝。祖母一辈子似乎管不住他喝酒抽烟。祖父的脸上有些微红,这是他喝多的标志。这时候,他常常会一个人先去睡了。
带上门时,他还要说一句:“今晚大家喝好啊!”
他分明是高兴的。作为一个家族的“掌舵人”,他看着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家人齐聚一堂,热闹,亲切,和睦,还请来了看似无影无踪实则无处不在的列祖列宗,他当然心里爽快。祖父提前离了席,但每年总有两样活动要进行,像是年夜饭的尾声似的:其一是嗍猪尾巴,其二是夹门扇。
嗍猪尾巴,其实在大家围锅吃肉时就开始了。家里的小孩子如果常流口水,那就在除夕夜,特意煮一条猪尾巴,让他一遍接一遍地嗍。据说,此法可治孩子流口水。至今,我也不知道在医学上有没有根据,但在家乡,多少年来一直风靡不息,而且,据说效果还奇佳。我小时候,有好几年就嗍过猪尾巴,那味道现在忘了,但想起人家吃肉我连汤都喝不成只握着一个猪尾巴嗍来嗍去,实在是好笑又好气。现在,我怀疑那时候常流口水,是不是跟饮食的贫乏有关呢?
夹门扇,就是哪个孩子个子长得不高,或者长得不快,就在大年三十晚上,等大人们吃完肉,就把他夹在将闭未闭的主房门扇里,一人在里,一人在外,一个执头,一人提脚,像拉皮筋似的往两头拉,而且边拉边喊,一个说:“长着吗?”“长着哩!”另一个答道。
一问一答声里,屋内笑语飘飘,欢乐融融。如此者反复三五次,就停下来。被夹了门扇的孩子,开始给长辈们一一磕头,讨要红包了。
也许,这两样风俗,如今在家乡已经雪泥鸿爪了。因为,这毕竟是一个传统消亡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