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之董狐:干宝的《搜神记》
《搜神记》,《隋书·经籍志》杂传类著录三十卷,《宋史·艺文志》小说家类却说“干宝《搜神总记》十卷”,今存二十卷为明代胡应麟所辑(另有明代高濬所辑本)。《晋书》卷八二《干宝传》载:
性好阴阳术数,留思京房、夏侯胜等传。宝父先有所宠侍婢,母甚妒忌,及父亡,母乃生推婢于墓中。宝兄弟年小,不之审也。后十余年,母丧,开墓,而婢伏棺如生,载还,经日乃苏。言其父常取饮食与之,恩情如生。在家中,吉凶辄语之,考校悉验。地中亦不觉为恶。既而嫁之,生子。又宝兄尝病气绝,积日不冷,后遂寤,云见天地间鬼神事,如梦觉,不自知死。
宝以此遂撰集古今神祇灵异、人物变化,名为《搜神记》,凡三十卷。以示刘。
曰:卿可谓鬼之董狐。
干宝在《搜神记序》[14]中说:“今之所集,设有承于前载者,则非余之罪也;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及其著述,亦足以发明神道之不诬也。”可见他采录民间传说故事有两个重要途径,一方面“承于前载”,从其他典籍文献中搜取;一方面则“采访近世之事”,即田野作业,采录口述的材料。《搜神记》共454 则故事,“承于前载者”约占一半[15],即使属于此类转录者,也有许多明显是民间文学作品,其余一半是干宝“采访近世之事”之所得,则弥足珍贵。
《搜神记》中记述了一些具有原始信仰意义的神话传说,如其卷一中对伏羲神话所述:“春皇者,庖牺之别号”,“以木德称王,故曰春皇”,“庖者包也,言包含万象”,“去巢穴之居”,“丝桑为瑟,均土为埙”,“于时未有书契,规天为图,矩地取法,视五星之文,分晷景之度,使鬼神以致群祠,审地势以定山岳”,“立礼教以导文,造干戈以饰武”,“调和八风,以画八卦,分六位以正六宗”。又如其卷二中对简狄神话的记述:“商之始也,有神女简狄,游于桑野,见黑鸟遗卵于地,有五色文”,“简狄拾之,贮以玉筐,覆以朱绂”,“狄乃怀卵,一年而有娠,经十四月而生契”。最典型的是关于槃瓠神话的记述。槃瓠神话在《山海经·海内北经》所提到的“犬封国”中似乎已有端倪,三国魏鱼豢在《魏略》[16]中说:“高辛氏有老妇,居王室,得耳疾,挑之,乃得物大如茧。妇人盛瓠中,覆之以槃,俄顷化为犬,其文五色,因名槃瓠。”在应劭的《风俗通义》中,槃瓠神话增加了“时帝有畜狗,其毛五彩,名曰槃瓠”及槃瓠退敌而娶高辛氏之女繁衍蛮夷的情节。干宝在《搜神记》中则将《魏略》和《风俗通义》中的内容合而为一,使这则族源神话更加清晰。
《搜神记》中保存最丰富者主要是民间传说和民间故事,其中,精怪传说、风物传说人神(鬼)之恋、动物报恩故事等是重要内容。
精怪传说故事在《搜神记》中保存尤为丰富,这和魏晋时期的文化风尚有直接联系,是干宝本人所持的“物老则为怪”观念的具体体现。精怪传说有与情爱传说相融者,备为感人的是卷十一所录《韩凭妻》。韩凭妻何氏美丽动人,为“王”所夺,韩凭因“怨”而被“囚”,后自杀身亡,何氏也殉情而死,化为“相思树”上的鸳鸯。这里的精怪是爱情悲剧的见证:
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凭怨,王囚之,论为城旦。妻密遗凭书,缪其辞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既而王得其书,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臣苏贺对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俄而凭乃自杀。其妻乃阴腐其衣;王与之登台,妻遂自投台,左右揽之,衣不中手而死。遗书于带曰:“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王怒,弗听,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王曰:“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也。”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经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相思之名,起于此也。南人谓此禽即韩凭夫妇之精魂。今睢阳有韩凭城,其歌谣至今犹存。
有人曾把此看作《梁山伯与祝英台》传说中的“墓合”情节的原型。爱情是民间文学千古传唱的主题,爱情悲剧更是感人的主题。
精怪传说故事中,也有一些是为了显示人与精怪交往时人性的胜利。在《搜神记》中,此类作品如卷二《寿光侯》,卷三《臧仲英》,卷十八《细腰》《汤应》《安阳亭书生》《吴兴老狸》,卷十九《李寄》《丹阳道士》和《鼠妇》等故事最为典型。如《李寄》:
东越闽中有庸岭,高数十里,其西北隙中有大蛇,长七八丈,大十余围,土俗常惧。东冶都尉及属城长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福;或与人梦,或下谕巫祝,欲得啖童女年十二三者。都尉令长并共患之,然气厉不息,共请求人家生婢子,兼有罪家女养之,至八月朝,祭送蛇穴口,蛇出吞啮之。累年如此,已用九女。尔时预复募索,未得其女。将乐县李诞家有六女,无男。其小女名寄,应募欲行。父母不听。寄曰:“父母无相,惟生六女,无有一男,虽有如无。女无缇萦济父母之功,既不能供养,徒费衣食,生无所益,不如早死。卖寄之身,可得少钱,以供父母,岂不善耶?”父母慈怜,终不听去。寄自潜行,不可禁止。寄乃告请好剑及咋蛇犬,至八月朝,便诣庙中坐,怀剑,将犬,先将数石米糍,用蜜灌之,以置穴口。蛇便出,头大如囷,目如二尺镜,闻糍香气,先啖食之。寄便放犬,犬就啮咋,寄从后斫得数创,疮痛急,蛇因踊出,至庭而死。寄入视穴,得其九女髑髅,悉举出,咤言曰:“汝曹怯弱,为蛇所食,甚可哀愍。”于是寄女缓步而归。越王闻之,聘寄女为后,拜其父为将乐令,母及姊皆有赏赐,自是东冶无复妖邪之物。其歌谣至今存焉。
李寄因斩蛇而成为英雄。这里的精怪是自然之怪,纯粹是因人愚昧而成,干宝以李寄斩蛇揭示蛇非为精怪。同卷中的《丹阳道士》与《李寄》有相似处:
丹阳道士谢非,往石城买冶釜。还,日暮,不及至家。山中庙舍于溪水上,入中宿,大声语曰:“吾是天帝使者,停此宿!”犹畏人劫夺其釜,意苦搔搔不安。二更中,有来至庙门者,呼曰:“何铜。”铜应诺。曰:“庙中有人气,是谁?”铜云:“有人言是天帝使者。”少顷便还。须臾,又有来者,呼铜,问之如前,铜答如故,复叹息而去。非惊扰不得眠,遂起,呼铜问之:“先来者谁?”答言:“是水边穴中白鼍。”“汝是何等物?”答言:“是庙北岩嵌中龟也。”非皆阴识之。天明,便告居人,言:“此庙中无神,但是龟鼍之辈,徒费酒食祀之,急具锸来,共往伐之。”诸人亦颇疑之。于是并会伐掘,皆杀之。遂坏庙绝祀,自后安静。
《搜神记》为了强调故事的真实性,常冠以真实地名或人名,形成讲述中的真实效果。有一些篇章,既可因此看作精怪传说,也可看作风物传说。其中有一些风物类传说,诸如在《列异传》中我们已举过的“三王冢”,在《博物志》中举过的“千日酒”,以及贞女峡、孤竹君等传说,《搜神记》记述得更为生动、具体,这可以看作同类民间传说的异文。
《搜神记》中的人鬼之恋(婚)也颇有特色,如其卷十八的《苍獭》、卷十九的《鼍妇》等篇,獭精在雨中扮作妙龄女子,以荷叶为伞,欲以姿色迷惑巡堤男子;鼍精也是这样,在雨夜以枯树为船,扮作美丽的女性与男性共享幸福。它们都被人识破或拒绝,因此也就使得哀婉动人的《白蛇传》推迟了很多年才产生。这是干宝的过错。但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白蛇传》传说的雏形或萌芽。同类内容在其卷一的《董永》中也可以看到。
动物报恩故事也可以看作幻想故事,在《搜神记》中,此类故事以卷二十中的《苏易》和《黄衣童子》最为典型。《苏易》中“善看产”的庐陵妇人苏易,“夜忽为虎所取”,为虎接生,后虎为报恩“再三送野肉于门内”。《黄衣童子》中的少年杨宝救下黄雀,黄雀夜至而谢,化作黄衣童子,自言为“西王母使者,使蓬莱,不慎为鸱枭所搏”,赠以白环,“令君子孙洁白,位登三事,当如此环”。这两则故事在后世屡见不鲜,前一则成为“八百老虎闹京城”的雏形,后一则成为善良书生考场得助而高中功名的雏形。这两类故事所表达的是“爱”,即善良,是我国传统民间故事中最美丽的篇章,千百年来养育了我们民族的爱心,其价值无限。其他还有卷十四的“毛衣女”所记述的“田螺”故事,深受后人喜爱。干宝为此做出了杰出贡献,我们应该感谢他。
值得一提的还有《搜神记》卷十六中的《苏娥》,这是我国民间文学史上难得一篇以冤鬼告状而表现“交州刺史”英明果断的公案故事。“汉九江何敞”至“苍梧郡高安县”,“暮宿鹄奔亭”,苏娥向他讲述自己冤屈的经过并提供验物,何敞将罪犯“亭长龚寿”捕捉,斩杀,“以明鬼神”,为苏娥报仇。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元杂剧《窦娥冤》的故事雏形。在《列异传》中虽有此基本情节,但过于简单。《搜神记》对后世文学中的冤鬼告状题材以及公案传说,具有重要的原型意义。
《搜神记》出现之后,许多典籍进行模仿,或借用其书名,或借用体例和内容,形成了经久不息的“搜神热”,如后世出现的大量志怪小说,其中以《搜神后记》最为典型。这部典籍在《隋书·经籍志》中题为陶潜(渊明)撰,著录十卷,全书今存170 条,除少量录自《搜神记》《志怪》和《灵鬼志》等典籍外,大多数采录自民间,是我国民间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的一部典籍。其中的精怪故事,如《虹化丈夫》《猴私宫女》《女嫁蛇》《白布裤鬼》《蛟子》《古冢老狐》《林虑山亭犬》《斫雷公》等,颇有价值。尤其是其中的“白水素女”作为著名的田螺女型民间故事,情节尤为生动传神,叙述语言也非常自然。它讲述的是晋安帝时侯官人谢端这样一个孤儿,“至年十七八,恭谨自守,不履非法”,受到邻里悯爱。他“夜卧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昼夜”,偶尔得到一只“如三升壶”大螺。“贮瓮中”,后来不愁“饭炊汤火”,当他发现此为螺化作的少女所做时,螺女“留此壳去,以贮米谷,常可不乏”,最后他娶了妻子,过着幸福生活。螺女在此自称“天汉中白水素女”,与《玄中记》中的“毛衣女(鸟)”、祖冲之和任昉两版本《述异记》中的“吴龛”、刘义庆《幽明录》中的“河伯女”等在类型上相似,而以《搜神后记》最完整,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唐代皇甫氏《原化记·螺女》增添了县宰夺人妻而受田螺女惩罚,这种情节的加入,无疑使民间故事的主题得到强化。至今,以田螺姑娘即“白衣素女”为原型的民间故事,经过连环画和电视剧作的传播,甚至达到家喻户晓,《搜神后记》所起到的作用从中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