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经注》与民间传说
注释作为一种文化行为,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继续存在着;一些文人运用自己的知识和见解,评说和解读前人或当世人的作品,形成了注释的文化时尚。如郭璞对《山海经》的注释,刘孝标对《世说新语》的注释,郦道元对《水经》的注释等,在流传中,有的得到较好的保存,而有的则散佚。郭璞对《山海经》的注释,运用他所阅读的典籍,尤其是他本人所听到的民间故事,解读、评说《山海经》中的神话传说,成为我们研究《山海经》神话传说的重要资料。《晋书·郭璞列传》说:“璞撰前后筮验六十余事,名为《洞林》,又抄京、费诸家要最,更撰《新林》十篇、《卜韵》一篇。注释《尔雅》,别为《音义》《图谱》,又注《三苍》《方言》《穆天子传》《山海经》及《楚辞》《子虚》《上林赋》数十万言,皆传于世。所作诗赋诔颂亦数万言。”由此可知,他的注释相当广泛,像《穆天子传》和《楚辞》这样保存神话传说的典籍都曾涉及,既显示出他的博学,也表明了他对神话传说的浓厚兴趣。《晋书·郭璞列传》中还提到他“既好卜筮,缙绅多笑之,又自以才高位卑,乃著《客傲》”,说明他对民间文化很熟悉。用民间文化注释神话传说典籍,应该是很准确的,所以,郭璞对《山海经》的注释在同时代中显得更为珍贵。他在《山海经序》中说到“世之览《山海经》者,皆以其闳诞迂夸,多奇怪俶傥之言,莫不疑焉”,文中他还举到“汲郡《竹书》及《穆天子传》”,感叹“若《竹书》不潜出于千载,以作征于今日者,则《山海》之言其几乎废矣”。他说:“盖此书跨世七代,历载三千,虽暂显于汉,而寻亦寝废。其山川名号,所在多有舛谬,与今不同,师训莫传,遂将湮泯。道之所存,俗之所丧。悲夫!余有惧焉。故为之创传,疏其壅阂,辟其茀芜,领其玄致,标其洞涉,庶几令逸文不坠于世,奇言不绝于今,夏后之迹,靡刊于将来,八荒之事,有闻于后裔,不亦可乎!”[34]郭璞之后,明清时注家迭起,如杨慎、吴任臣、毕沅、孙星衍、郝懿行等,但像郭璞这样以神话注释神话者已经很少。从郭璞的注释中,我们还知道曾有《山海经图》流传。郭璞还创作了《游仙诗》,其中也保存了一些古老的传说故事。刘孝标对《世说新语》的注释,今已不传。究其原因,在于其内容不合乎文化传播的需求。注释之所以传播,是因为它保存了许多人所未知的东西,当人们对注释内容司空见惯时,这种需求不再存在,文化传播也就失去了意义。相比于郭璞对《山海经》的注释在流传中出现大量残缺,刘孝标对《世说新语》的注释今已不传,而郦道元对于魏晋时代无名氏所著《水经》的注释,则因别开生面,流传至今不衰。在《魏书》和《北史》中,曾记郦道元历仕北魏孝文帝、宣武帝、孝明帝诸朝,后因功而任御史中丞,但“为政严刻”,得罪皇族,在“关右大使”任上被雍州刺史萧宝夤这样的败类所害。《水经注》得以流传至今,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是郦道元文笔优美,有些注文其实就是优美的散文,为世人所喜爱,一是其中记述的传说内容丰富,并且感人至深,这是所注《水经》四十卷能广为流传的更重要的因素。他不但广泛阅读与《水经》有关的典籍,如《宜都山川记》等四百多种文献,而且进行艰辛备至的实地考察,深入民间,广泛调查民间传说,保存了异常珍贵的活在当时民众口头上的神话、传说、歌谣等民间文学内容。这种学术精神、学术态度和学术方式,是我国民间文学史上不多见的典范。可以说,郦道元是继司马迁之后我国口述史学的又一位卓越的先行者。郦道元为《水经》作注,总字数达三十万字,为原书的二十倍之多,这本身就是我国文化史上的奇迹。
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对民间文学的保存是相当严肃的,如他在《水经注·序》中讲:
……昔大禹记著《山海》周而不备,《地理志》其所录简而不周,《尚书》《本纪》与《职方》俱略,《都赋》所述裁不宣意。《水经》虽粗缀津绪,又阙旁通,所谓各言其志,而罕能备其宣导者矣。今寻图访赜者,极聆州域之说;而涉土游方者,寡能达其津照。纵仿佛前闻,不能不犹深屏营也。余少无寻山之趣,长违问津之性,识绝深经,道沦要博,进无访一知二之机,退无观隅三反之慧。独学无闻,古人伤其孤陋;捐丧辞书,达士嗟其面墙。默室求深,闭舟问远,故亦难矣……窃以多暇空倾岁月,辄述《水经》,布广前文。《大传》曰:“大川相间,小川相属,东归于海。”脉其枝流之吐纳,诊其沿路之所躔,访渎搜渠,缉而缀之。经有谬误者考以附正,文所不载,非经水常源者,不在记注之限。但绵古芒昧,华戎代袭,郭邑空倾,川流戕改,殊名异目,世乃不同。川渠隐显,书图自负。或乱流而摄诡号,或直绝而生通称,枉渚交奇,洄湍决澓,躔络枝烦,条贯系夥。十二经通,尚或难言;轻流细漾,固难辩究。正可自献径见之心,备陈舆徒之说;其所不知,盖阙如也……
对于民间文学史的写作来说,郦道元的《水经注》具有民间文学解释体系与地方传说集成的意义,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具有特殊的地位。其所记述1252 条水道源流经历中,保存了丰富的神话传说、历史传说、风物传说,还穿插记述了一些民歌。如他在《江水注》中记述了李冰造都江堰的传说;在“巫峡”中记述了“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的歌谣;在《河水注》中记述了秦始皇筑长城给天下人民带来苦痛的传说;在《沭水注》中记述了著名的《孟姜女》传说,并指明她所哭崩的城是莒城。几乎在每一则注中,我们都能感受到民间传说和歌谣扑面而来的清新和芬芳,称《水经注》是借注释而形成的一部神话传说集,并不为过。特别是郦道元在注释中对大禹神话的记述,在全书中最为典型,若我们将书中所有与水域、水流相关的大禹神话和传说汇集在一起,可以绘制成一幅十分优美的《大禹治水图》,而且这幅图几乎可以涵盖全国版图中所有的水域。大禹治水的神话在《水经注》中得到传说化的处理,其他神话,如炎帝、黄帝神话,也是这样,这在世界范围内的神话传说典籍史上也是罕见的。
水为生命之源,是现代人的共识;在原始信仰中,水与神是一体的。这种信仰影响了后世水神传说的产生。如《水经注·滑水》中论及“荥水”时描述道:其“又东经阳侯祠北”,“涨,辄祠之。此神能为大波,故配食河伯也”。又如《水经注·河水》:“华岳本一山当河,河水过而曲行。河神巨灵,手荡脚蹋,开而为两。”阳侯生前为恶官,有罪投水而死,成为“能为大波”的河神。有山当河道时,河神可用手脚将其“开而为两”,疏通河道。河神即水神,其超自然的能力,成为民间传说的核心内容。再如《水经注·河水》引《遁甲开山图》:“有巨灵胡者,偏得坤元之道,能造山川,出江河,所谓巨灵赑屭,首冠灵山者也。”《水经注·江水》记述了类似的传说:“时巫山狭,而蜀水不流。帝使(鳖)令凿巫峡通水,蜀得陆处。”无论是引述,或者是采录民间口头传说,《水经注》都鲜明地体现出这种神灵开河的民间信仰。《水经注》不仅记述了河水形成的起源传说,而且记述了河岸边曾发生的神话传说。如《水经注·渭水》引《帝王世纪》:“炎帝神农氏,姜姓,母女登游华阳,感神而生炎帝,长于姜水。”《水经注·谬水》:“谬水……一水西经厉乡南,水南有重山,即烈山也。山下有一穴,父老相传云,是神农所生处也。”“水北有九井,子书所谓神农既诞,九井自穿,谓斯水也。”述及黄帝时,《水经注·渭水》中讲道:“黄帝生于天水,在上邽[35]城东七十里轩辕谷。”“渭水东过陈仓县西。”注:“黄帝都陈在此。”由此可见,作为中国水域传说或水神传说集大成的鲧禹治水神话,在《水经注》中不断出现,而且都被传说化,纳入风物传说,也就是正常的了。略察《水经注》,可以集中看到以下几则传说:
《水经注·河水》:
河水左合一水,出善无县故城西南八十里,其水西流,历于吕梁之山,而为吕梁洪。其山岩层岫衍,涧曲崖深,巨石崇竦,壁立千仞,河流激荡,涛涌波襄,雷渀电洩,震天动地。昔吕梁未辟,河出孟门之上。盖大禹所辟以通河也。
孟门,即龙门之上口也,实为河之巨厄,兼孟门津之名矣。此石经始禹凿,河中漱广,夹岸崇深,倾崖返捍,巨石临危,若坠复倚。
梁山北有龙门山,大禹所凿,通孟津河口,广八十步。
砥柱,山名也。昔禹治洪水,山陵当水者凿之,故破山以通河。河水分流,包山而过,山见水中若柱然,故曰砥柱也。三穿既決,水流疏分,捐状表目,亦谓之三门矣……自砥柱以下,五户以上,其间百二十里,河中竦石杰出,势连襄陆,盖亦禹凿以通河。
大禹塞荥泽,开之以通淮泗,即《经》所谓蒗荡渠也。
《水经注·洛水》:
伊水又北入伊阙。昔大禹疏以通水,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北流,故谓之伊阙矣,春秋之阙塞也。
《水经注·沫水》:
(广柔)县有石纽乡,禹所生也。夷人共营之,地方百里,不敢居牧。有罪逃野,捕之者不逼。能藏三年,不为人得,则共原之,言大禹神所祐也。
《水经注·江水》:
江水又东经广溪峡,斯乃三峡之首也。其峡盖自昔禹凿以通江。
江水历禹断江南,峡北有七谷村,两山间有水清深潭而不流。又《耆旧传》言,昔是大江,及禹治水,此江小,不足泻水,禹更开今峡口,水势并冲,此江遂绝,于今谓之断江也。
《水经注·涑水》:
禹娶涂山女,思恋本国,筑台以望之。
《水经注·渐江水》:
禹治水毕,天赐神女圣姑。
昔大禹……崩于会稽,因而葬之。有鸟来为之耘,春拔草根,秋啄其秽。是以县官禁民不得妄害此鸟,犯则刑无赦。
(会稽)山东有湮井,去(禹)庙七里,深不见底,谓之禹井。
《水经注·沔水》:
太湖之东,吴国西十八里,有岞岭山。俗说此山本在太湖中。禹治水,移进近吴。又东及西南有两小山,皆有石如卷笮,俗云禹所用牵山也。
《水经注》中的“禹迹”呈两线分布,一条线是沿黄河中游向中下游趋进,又从中下游横穿江淮,至江浙一带,这是大禹治水神话传说的主流;另一条线是沿长江中游向下游趋进,至太湖一带。两条线在长江下游地区交汇、集中。总体来看,两条线又呈现出三个相对集中的分布点,即黄河中下游一带为一个点,这里伴有“禹都阳城”等“禹迹”,长江中游三峡一带为一个点,江浙与江淮相联结成为一个点。这与整个神话传说中的大禹治水神话传说分布状况基本吻合,此亦显示出郦道元的卓识。
其他还有《水经注》对民间故事的记述,这是我们以往所忽略的内容。《水经注》卷三五“江水”中载:
阳新县,故豫章之属县矣,地多女鸟。《玄中记》曰:“阳新男子于水次得之,遂与共居,生二女,悉衣羽而去。”
阳新位于今鄂赣相交处,说明“毛衣女”这一民间幻想故事在这一带颇有流传。郦道元所记,与干宝在《搜神记》中所记“豫章新喻县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相合。这在民间故事史上是有着非常重要的学术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