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阳杂俎》和唐代民间传说故事的保存
唐代民间文学在文献典籍中的保存尤为丰富,特别是敦煌石窟的发现,使我们看到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唐代民间传说和民间故事的记述,也出现了空前的繁荣景观。其中给人印象最突出者,当数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它集中体现了唐代民间传说和民间故事的记述手段与文化风格。在同时代的众多典籍中,《酉阳杂俎》记述范围的广阔、记述的可靠性与准确性之高,是同时代许多人所不能比的。也就是说,《酉阳杂俎》的记述效果,标志着唐代民间文学记录技术的最高成就;其所记讲述背景和异文,对于我们研究唐代民间文学嬗变形态的历史表现,有着很重要的意义。
《酉阳杂俎》得名于“梁湘东王”的“赋”中所述“访酉阳之逸典”[8]。段成式是唐朝宰相段文昌之子,幼年曾在四川生活,后来又至长安、成都、荆州、扬州等地生活,并在吉州、江州、处州等地任地方官吏。他小时受过良好的古典文化教育,博览群书,颇有政绩,终为太常卿,所以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说《酉阳杂俎》为“唐太常少卿临淄段成式撰”(其传附列于《旧唐书·段文昌传》)。《新唐书·艺文志》小说家类载《酉阳杂俎》“三十卷”,《宋史·艺文志》作“二十卷”(又有《续酉阳杂俎》十卷)。段成式在《酉阳杂俎自序》[9]中讲到自己撰写这部书的感受时道:
夫《易》象一车之言,近于怪也;诗人南箕之奥,近乎戏也。固服缝掖者,肆笔之余,及怪及戏,无侵于儒。无若诗书之味大羹,史为折俎,子为醯醢也,炙鸮羞鳖,岂容下箸乎!固役而不耻者,抑志怪小说之书也。成式学落词曼,未尝覃思,无崔骃真龙之叹,有孔璋画虎之讥。饱食之暇,偶录记忆,号《酉阳杂俎》,凡三十篇,为二十卷,不以此间录味也。
《酉阳杂俎》中,志怪、传奇、杂录、琐闻、考证等融会一体,所记述民间传说和民间故事,多见于前集卷十四、十五的《诺皋记》,续集卷一、二、三中的《支诺皋》等处。其所记述故事多采自“传说”,既有酉阳地方传说,又有其他地方流传的故事,还有海外诸如古龟兹国和印度等“异域”故事。它记述了多种国际上最早的民间故事类型,如《旁迤》是最早的狗耕田型故事,《叶限》是最早的灰姑娘型故事。“灰姑娘”在国外的记述者是法国作家沙·佩罗,他在1697 年写的《鹅妈妈的故事或寓有道德教训的往日的故事》中,记述了此类主题的内容,而《酉阳杂俎》成书于9 世纪,比它至少早了800 年。19 世纪初德国出版了《格林童话》,其中也有《灰姑娘》,这比《酉阳杂俎》更晚。
《叶限》存于《酉阳杂俎》“续集”卷一《支诺皋》的“上篇”。它不但记述了故事全文,而且记述了故事讲述者的情况:
南人相传,秦汉前有洞主吴氏,土人呼为吴洞。娶两妻,一妻卒,有女名叶限。少慧,善淘金,父爱之。末岁父卒,为后母所苦,常令樵险汲深。
时尝得一鳞,二寸余,赪鬐金目,遂潜养于盆水。日日长,易数器,大不能受,乃投于后池中。女所得余食,辄沉以食之。女至池,鱼必露首枕岸。他人至,不复出。
其母知之,每伺之,鱼未尝见也。因诈女曰:“尔无劳乎?吾为尔新其襦。”乃易其弊衣。后令汲于他泉,计里数里也。
母徐衣其女衣,袖利刃,行向池呼鱼,鱼即出首,因斫杀之。鱼已长丈余,膳其肉,味倍常鱼,藏其骨于郁栖之下。
逾日,女至向池,不复见鱼矣,乃哭于野。忽有人被发粗衣,自天而降,慰女曰:“尔无哭,尔母杀尔鱼矣!骨在粪下。尔归,可取鱼骨藏于室,所须,第祈之,当随尔也。”
女用其言,金玑衣食,随欲而具。
及洞节,母往,令女守庭果。
女伺母行远,亦往,衣翠纺上衣,蹑金履。
母所生女认之,谓母曰:“此甚似姊也。”
母亦疑之。
女觉,遽反,遂遗一只履,为洞人所得。
母归,但见女抱庭树眠,亦不之虑。
其洞邻海岛,岛中有国名陀汗,兵强,王数十岛,水界数千里。洞人遂货其履于陀汗国,国主得之,命其左右履之,足小者履减一寸。乃令一国妇人履之,竟无一称者。其轻如毛,履石无声。陀汗王意其洞人以非道得之,遂禁锢而拷掠之,竟不知所从来。乃以是履弃之于道旁,即遍历人家捕之,若有女履者,捕之以告。
陀汗王怪之,乃搜其室,得叶限,令履之而信。
叶限因衣翠纺衣,蹑履而进,色若天人也。始具事于王,载鱼骨与叶限俱还国。
其母及女即为飞石击死。洞人哀之,埋于石坑,命曰懊女冢。
洞人以为媒祀,求女必应。
陀汗王至国,以叶限为上妇。一年,王贪求,祈于鱼骨,宝玉无限,逾年不复应。王乃葬鱼骨于海岸,用珠百斛藏之,以金为际。至征卒叛时,将发以赡军。一夕,为海潮所沦。
成式旧家人李士元所说。
士元本邕州洞中人,多记得南中怪事。
考“陀汗”,《旧唐书》等史籍载,确有其国,贞观年间,曾向唐朝贡。“邕州”吴洞,为今广西扶绥。“陀汗”位于“吴洞”之“邻海岛”之中,我以为应为今北部湾北海市涠洲岛,或其他相邻岛屿。那么,这则故事应流传于唐代的广西。有学者以为是唐代流行的壮族民间故事[10],也有道理。不论此故事是否就发生于广西一带,由此向中原一带流传,或者由中原向广西流传,它所保留的故事文本都具有非凡的意义,已引起国内外民间文学研究者的广泛注意[11]。这是段成式对世界民间文学史的贡献。
《旁迤》也见于续集《支诺皋》。这是一则“新罗国”故事,“新罗”即今朝鲜,表明它是朝鲜族民间流传的兄弟分家型故事:
新罗国有第一贵族金哥,其远祖名旁迤。有弟一人,甚有家财。其兄旁迤因分居,乞衣食。国人有与其隙地一亩,乃求蚕谷种于弟。弟蒸而与之,迤不知也。
至蚕时,有一蚕生焉。日长寸余,居旬大如牛,食数树叶不足。其弟知之,伺间杀其蚕。
经日,四方百里内蚕飞集其家,国人谓之巨蚕,意其蚕之王也。
四邻共缫之,不供。
谷惟一茎植焉,其穗长尺余,旁迤常守之。忽为鸟所折,衔去,旁迤逐之。
上山五六里,鸟入一石罅。日没径黑,旁迤因止石侧。至夜半月明,见群小儿赤衣共戏。
一小儿云:“尔要何物?”
一曰:“要酒。”
小儿露一金锥子,击石,酒及樽悉具。
一曰:“要食。”
又击之,饼饵羹炙罗于石上。良久,饮食而散,以金锥插于石罅。
旁迤大喜,取其锥而还,所欲随击而办,因是富侔国力,常以珠玑赡其弟。
弟方始悔其前所欺蚕谷事,乃谓旁迤:“试以蚕谷欺我,我或如兄得金锥也。”
旁迤知其愚,谕之不及,乃如其言。弟蚕之,止得一蚕如常蚕;谷种之,复一茎植焉。将熟,亦为鸟所衔。
其弟大悦,随之入山。至鸟入处,遇群鬼怒曰:“是窃余金锥者!”
乃执之,谓曰:“尔欲为我筑塘三版乎?欲尔鼻长一丈乎?”
其弟请筑塘三版。三日,饥困,不成,求哀于鬼,乃拔其鼻,鼻如象而归。国人怪而聚观之,惭恚而卒。
其后,子孙戏击锥求狼粪,因雷震,锥失所在。
类似情节在后世民间故事中不断出现,成为兄弟分家型故事的主要内容,还被融入舜传说故事中,即令舜用炒过的麻籽种地,舜反而得到宝物,或得到神仙帮助。在我国11 世纪开始流传的《尸语故事》[12]中也收入这篇故事,并以“长鼻子哥哥”为名,在藏族和蒙古族地区流传。这里面所包含的文化成分相当复杂,既有兄弟分家型故事情节,又有报应故事情节,同时还有域外内容及精怪内容。《酉阳杂俎》中此类故事颇多,如“屏妇踏歌”“头陀与道士”“石枕”“长须国”“登娘”“野叉妻”“巨木白耳”“真官”“村正射怪”“乌郎与黄郎”等,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这些内容。可以说,《酉阳杂俎》是我国唐代一部颇为难得的民间故事集。
《酉阳杂俎》记述了许多精怪故事,有一些精怪故事成为道教或佛教传说的内容。如关于许真君的传说记述东晋道士许逊受人尊敬,因他在四川旌阳任县令时政绩颇佳,人称他“许旌阳”。在我国南方四川一带,流传着他斩蛟除水患的故事,《酉阳杂俎》前集卷二中记述道:
晋许旌阳,吴猛弟子也。当时江东多蛇祸,猛将除之,选徒百余人。至高安,令具炭百斤,乃度尺而断之,置诸坛上。一夕,悉化为玉女,惑其徒。至晓,吴猛悉命弟子,无不涅(湿)其衣者,唯许君独无,乃与许至辽江。及遇巨蛇,吴年衰,力不能制,许遂禹步敕剑登其首斩之。
这种传说在《朝野佥载》中也曾记述,后人因此题材创作通俗小说《晋代许旌阳得道擒蛟铁树记》、杂剧《许真人拔宅飞升》等,流传甚广。同时,我们从李公佐《古岳渎经》所记大禹治水传说中也可以看到类似情节。近人黄芝岗在《中国的水神》[13]中对这类传说进行认真考察,发现许真人与李冰、二郎神、杨泗将军等传说人物有许多相似处,可见《酉阳杂俎》在后世民间文学中的深远影响。此类传说载于《酉阳杂俎》前集卷十四《诺皋记》上篇。在张天翁传说中也有记述,是玉皇故事的原型:
天翁姓张名坚,字刺渴,渔阳人。少不羁,无所拘忌。尝张罗,得一白雀,爱而养之。梦天刘翁责怒,每欲杀之,白雀辄以报坚,坚设诸方待之,终莫能害。天翁遂下观之,坚盛设宾主,乃窃骑天翁车,乘白龙,振策登天。天翁乘余龙追之,不及。坚既到玄宫,易百官,杜塞北门,封白雀为上卿侯,改白雀之胤不产于下土。刘翁失治,徘徊五岳作灾。坚患之,以刘翁为泰山太守,主生死之籍。
《酉阳杂俎》中,“天翁”和“天师”都是以法术制胜,而这种法术并不仅仅是一种技能,更多的是智慧和勇气。在前集《怪术》篇《翟天师召龙》中,“峡中人”以法术召龙治峡滩,其内容与此相同,显现出唐代民间文学的文化特征:
云安井自大江溯别派,凡三十里。近井十五里,澄清如镜,舟楫无虞。
近江十五里,皆滩石险恶,难于沿溯。乾祐念商旅之劳,于汉城山上结坛考召,追命群龙。凡一十四处,皆化为老人,应召而至。乾祐谕以滩波之险,害物劳人,使皆平之。一夕之间,风雷震击,一十四里尽为平潭矣。惟一滩仍旧,龙亦不至。乾祐复严敕神吏追之。
又三日,有一女子至焉,因责其不伏应召之意。女子曰:“某所以不来者,欲助天师广济物之功耳。且富商大贾,力皆有余;而佣力负运者,力皆不足。云安之贫民,自江口负财货至近井潭,以给衣食者众矣。今若轻舟利涉,平江无虞,即邑之贫民无佣负之所,绝衣食之路,所困者多矣。余宁险滩波以赡佣负,不可利舟楫以安富商。所以不至者,理在此也。”
乾祐善其言,因使诸龙各复其故;风雷顷刻,而长滩如旧。
段成式还在《酉阳杂俎》中记述了一些佛教故事。如其“续集”卷四《贬误》中对吴均《续齐谐记》中的鹅笼书生故事进行了较早的民间故事比较研究。他说:“释氏《譬喻经》云: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与屏处作家室。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复与共卧。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柱杖而去。余以吴均尝览此事,讶其说,以为至怪也。”他还在这里对中岳道士顾玄绩的传说故事与《大唐西域记》卷七中的《婆罗痆斯国》所记“烈士池”进行比较,指出“盖传此之误,遂为中岳道士”的嬗变形态。在前集卷十《物异》中,他记述了“衡阳湘乡县有石鱼山”的传说,能“照人五脏”的“秦镜”的传说,“食一枚,心中一孔明;食至七,心七窍洞彻,可以夜书”的萤火神芝的传说等。同时,他还记述了一些故事的异文,如《物异》中所记:“井鱼脑有穴,每翕水,辄于脑穴蹙出,如飞泉散落海中,舟人竞以空器贮之。海水咸苦,经鱼脑穴出,反淡如泉水焉。成式见梵僧普提胜说。”其解释道:“奔一名瀱,非鱼非蛟,大如船,长二三丈,色如鲇,有两乳在腹下,雄雌阴阳类人,取其子著岸上,声如婴儿啼。顶上有孔通头,气出吓吓作声,必大风,行者以为候。相传懒妇所化。杀一头得膏三四斛,取之烧灯,照读书纺绩辄暗,照欢乐之处则明。”这两种鱼都是“脑有穴”类,其传说相异,段成式特意注明,可见其忠实记录的原则体现[14],这是我们所应发扬的文化风范。
《酉阳杂俎》中还记述了一些少数民族的民间传说,如其前集卷四《境异》所记古突厥人“以人祭纛”仪式的起源故事:
突厥之先曰射摩舍利海神。神在阿史德窟西。射摩有神异,又海神女每日暮以白鹿迎射摩入海,至明送出。
经数十年后,部落将大猎。至夜中,海神谓射摩曰:“明日猎时,尔上代所生之窟,当有金角白鹿出。尔若射中此鹿,毕形,与吾来往;或射不中,即缘绝矣。”
至明入围,果所生窟中有金角白鹿起。
射摩遣其左右固其围。将跳出围,遂杀之。
射摩怒,遂手斩呵首领,仍誓之曰:“自杀此之后,须人祭天。”即取呵
部落子孙斩之以祭也。
至今,突厥以人祭纛,常取呵部落用之。
射摩既斩呵,至暮还。
海神女报射摩曰:“尔手斩人,血气腥秽,因缘绝矣。”
突厥族是我国古代历史上一个历经艰辛而不屈不挠的民族,《周书·突厥传》中曾记载这个民族乃“狼所生”的历史传说。有学者从民间文学发展中,考辨出维吾尔族与哈萨克族都是突厥民族后裔[15]。至11 世纪,出现了著名的《突厥语大辞典》,其中保存不少民间传说。在《酉阳杂俎》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突厥族历史传说间的复杂联系。
《酉阳杂俎》中的“鲁般传说”也颇有意义,其“续集”卷四《贬误》中载:
今人每睹栋宇巧丽,必强谓鲁般奇工也。至两都寺中,亦往往托为鲁般所造,其不稽古如此。据《朝野佥载》云,鲁般者,肃州敦煌人,莫详年代,巧侔造化。于凉州造浮图,作木鸢,每击楔三下,乘之以归。无何,其妻有妊,父母诘之,妻具说其故。父后伺得鸢,击楔十余下,乘之,遂至吴会。吴人以为妖,遂杀之。般又为木鸢乘之,遂获父尸。怨吴人杀其父,于肃州城南作一木仙人,举手指东南,吴地大旱三年。卜曰:般所为也。赍物具千数谢之,般为断一手,其日吴中大雨。国初,土人尚祈祷其木仙。六国时,公输般亦为木鸢以窥宋城。
鲁般即鲁班,又称公输般,是我国民间传说中能工巧匠的典型。其造木鸢的传说,《墨子·鲁问》中曾记述为“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至魏晋南北朝时期,任昉《述异记》中则记述为“刻木为鹤”:“天姥山南峰,昔鲁班刻木为鹤,一飞七百里,后放于北山西峰上。汉武帝使人往取之,遂飞上南峰。往往天将雨,则翼翅摇动,若将奋飞。”在段成式笔下,鲁班传说的情节与肃州敦煌的民俗生活联系起来,增加了仇视东南的内容。今传《朝野佥载》无此传说,也可能散佚了。但这则传说的转述,确实具有唐代西北地区历史文化的地方特色和时代特色。
《酉阳杂俎》不仅记述了各种类型的民间传说和民间故事,而且记述了许多生动的歌谣和谚语。在其前集中,卷十《物异》记有与“异”相关的谚语;卷十六至卷二十总题为“广动植”,分述“羽”“毛”“鳞介”“虫”“木”“草”等篇,保存的谚语即为对自然界各种奇异现象的总结。如卷十六中的“小麦忌戌,大麦忌子”,我们在《四民月令》中就已见到;“木再花,夏有雹;李再花,秋大霜”的记述,源于对物候的总结;“买鱼得,不如食茹。宁去累世宅,不去制鱼额。洛鲤伊鲂,贵于牛羊”,则是对社会生活经验的总结,既可看作歌谣,又可看作谚语。其他如卷十七中对“蜘蛛”观察时,引“颠当颠当牢守门,蠮螉寇汝无处奔”,也属此类。《酉阳杂俎》还记述了一些历史上的歌谚和谚语,如卷十四所记“欲求好妇,立在津口。妇立水旁,好丑自彰”,卷十六所记“不服辟寒金,那得君王心。不服辟寒钿,那得君王怜”,“续集”卷四所记“朝亦饮酒醉,暮亦饮酒醉。日日饮酒醉,国计无取次”,“续集”卷八所记“金驴一鸣,天下太平”,以及“续集”卷十所记“王母甘桃,食之解劳”等。这些歌谣并不是单独地记述,而有着一定的历史背景,如“续集”卷四中所记的歌谣,是以“北齐高祖常宴群臣,酒酣,各令歌”为其背景的;武卫斛律丰乐所歌“饮酒醉”,其意集中在“日日饮酒醉,国计无取次”上。这是对当时社会腐败的大胆批判,这则传说也显示出作者为人的正直。
《酉阳杂俎》对唐代民间文学的保存,在类型上颇有典型性,既有古代的,又有当代的;既有中原的,又有边疆的,还有国外的;既有汉族的,又有少数民族的。同时,它还保存了一些重要的异文,为我们研究唐代民间文学提供了珍贵材料。尤其是其卷十四在人梦境中描述到唐代“踏歌”,这种民俗生活所表现的氛围,令我们沉醉。在我们的耳边,仿佛正回响着这千年前发自段成式笔端的“春阳”声声:
长安女儿踏春阳,
无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腰浑忘却,
蛾眉空带九秋霜。
这歌声把我们带到大唐帝国的长安街头,带到胜日寻芳的水滨,带到风云翻卷的山间,让我们去忘情地抚摸着那彩霞般绚丽的民间文学,任我们的心潮汹涌着、澎湃着。
戴孚的《广异记》洋洋二十卷,十余万字。这应当是唐代规模更大的一部文献,但唐宋以来的史志都没有录入它。在《文苑英华》卷七三七中载有顾况的《戴氏广异记序》,才略述戴氏生平。从中我们可以知晓,戴孚是至德二年进士,与顾况同年登科,这本书曾有抄本六卷,后主要以条文形式存于《太平广记》。其所述传说,多为唐玄宗执政期间,江浙等东南一带的故事。顾况在“序”中对此书评介说:
大钧播气,不滞一方。梼杌为黄熊,彭生为大豕;苌弘为碧,舒女为泉;牛哀为虎,黄母为鼋;君子为猿鹄,小人为虫沙。武都妇人化为男,成都男子化为女。周娥殉墓,十载却活;嬴姬暴市,六日而苏;蜀帝之魂曰杜鹃,炎帝之女曰精卫。洪荒窈窕,莫可纪极。古者青鸟之相冢墓,白泽之穷神奸;舜之命夔以和神,汤之问革以语怪。音闻鲁壁,形镂夏鼎,玉牒石记,五图九籥,说者纷然。故汉文帝召贾谊问鬼神之事,夜半前席。志怪之士刘子政之《列仙》,葛稚川之《神仙》,王子年之《拾遗》,东方朔之《神异》,张茂先之《博物》,郭子潢之《洞冥》,颜黄门之《稽圣》,侯君素之《精异》,其中神奥,顾君《真诰》,周氏之《冥通》;而《异苑》《搜神》《山海》之经,《幽冥》之录,襄阳之《耆旧》,楚国之《先贤》,《风俗》所通,《岁时》所记,吴兴《阳羡》,南越《西京》,注引古今,辞标淮海。裴松之、盛弘之、陆道瞻等诸家之说,蔓延无穷。国朝《燕梁四公传》,唐临《冥报记》,王度《古镜记》,孔慎言《神怪志》,赵自勤《定命录》,至如李庾成、张孝举之徒,互相传说。谯郡戴君孚,幽赜最深,安道之胤,若思之后,邈为晋仆射,逵为吴隐士,世济文雅,不陨其名。
《广异记》所存民间传说,最具特色者,首先是几则胡人识宝传说,如其中《破山剑》《成弼》《清泥珠》《宝珠》等篇。程蔷等在《唐帝国的精神文明》中,对“胡人识宝传说”论述道:“识宝传说在中国古已有之,唐代则由于中西交通发达、中外贸易频繁、西域僧商来华人数众多,此类传说遂获得与胡人相结合的时代色彩。”如《破山剑》所记:
近世有士人耕地得剑,磨洗诣市。有胡人求买,初还一千,累上至百贯,士人不可。胡随至其家,爱玩不舍,遂至百万,已克明日持直取剑。会夜佳月,士人与其妻持剑共视,笑云:“此亦何堪,至是贵价!”庭中有捣帛石,以剑指之,石即中断。及明,胡载钱至,取剑视之,叹曰:“剑光已尽,何得如此?”不复买。士人诘之。胡曰:“此是破山剑,唯可一用。吾欲持之,以破宝山,今光芒顿尽,疑有所触。”士人夫妻悔恨,向胡说其事。胡以十千买之而去。
这是识宝传说中“悔恨”型故事,即以寻宝失败而结局。在《宝珠》中,这种结局得到了改变。故事先述说“咸阳岳寺后,有周武帝冠,其上缀冠珠,大如瑞梅,历代不以为宝”,有人无意间把这颗“冠珠”拿到,却又忘在寺中;当他听人讲到此类宝珠时,才知道此宝珠的非凡。他找回宝珠,交给了胡人,胡人给了他很多钱财。他又与胡人一起到海上,亲眼看到胡人“以银铛煎醍醐”,“以金瓶盛珠”并“于醍醐中重煎”,后制成神奇的药膏。胡人将这种药膏涂在脚上,就能在水上行走如飞,来往非常自由。在《青泥珠》中,胡人寻到曾经流入中华的西国之宝,“胡得珠,纳腿肉中,还西国”。此事甚至惊动武则天,她召胡人问“贵价市此,焉所用之”,才知道“西国有青泥泊,多珠珍宝,但苦泥深不可得。若以此珠投泊中,泥悉成水,其宝可得”,“则天因宝持之,至玄宗时犹在”。这是追回宝珠的传说类型。在这些识宝传说中,“胡人”形象并无奸诈或猥琐之举,如一位学者所说,这些交易都是在“平等和谐”的情况下进行的,胡商“诚实而守信用”,珍视宝物,又“坦诚相告”,“从一个侧面生动地反映出唐代民族自尊心的强旺和社会风气的淳朴”[16]。程蔷说,“综观唐代众多的胡人识宝传说,是颇能感受到渗透于其中的盛唐气象的”[17]。识宝传说流传至今不绝,在每一个时代,其流传的意义又明显不同。在近代列强侵入中国时,产生了洋人盗宝的传说;而在新中国建立后,识宝传说又明显具有人民翻身做主的新气象。在民间流传的“九龙杯”[18],就是这种新气象的表现,同时也存在着“胡人识宝”与“洋人盗宝”两类传说的复杂主题。
在《阆州莫徭》中,戴孚记述了与胡人识宝传说相关的另一类故事,并加入了报恩故事的内容:
阆州莫徭以樵采为业,常于江边刈芦,有大象奄至,卷之上背。行百余里,深入泽中,泽中有老象,卧而喘息,痛声甚苦。至其所,下于地,老象举足,足中有竹丁。莫徭晓其意,以腰绳系竹丁,为拔出,脓血五六升许。小象复鼻卷青艾,欲令塞疮。莫徭摘艾熟挼,以次塞之,尽艾方满。久之,病象能起,东西行立。已而复卧,回顾小象,以鼻指山,呦呦有声,小象乃去。须臾,得一牙至,病象见牙大吼,意若嫌之,小象持牙去。顷之,又将大牙。莫徭呼象为将军,言未食,患饥,象往,折山栗数枝食之,乃饱。然后,送人及牙还。行五十里,忽而却转,人初不了其意,乃还取其遗刀。人得刀毕,送至本处,以头抵人,左右摇耳,久之乃去。其牙酷大,载至洪州,有商胡求买,累自加直,至四十万。寻至他人肆,胡遽以苇席覆牙。他胡问:“是何宝而辄见避?”主人除席,云:“止一大牙耳。”他胡见牙,色动,私白主人,许酬百万,又以一万为主人绍介,佯各罢去。顷间,荷钱而至,本胡复争之,云:“本买牙者,我也。长者参市,违公法。主人若求千百之贯,我岂无耶!”往复交争,遂相殴击。所由白县,县以白府。府诘其由,胡初不肯以牙为宝。府君曰:“此牙会献天子,汝辈不言,亦终无益。”固靳,胡方白云:“牙中有二龙,相躩而立,可绝为简。本国重此者,以为货,当直数十万万,得之为大商贾矣!”洪州乃以牙及牙主、二胡并进之。天后命剖牙,果得龙简,谓牙主曰:“汝貌贫贱,不可多受钱物。”赐敕阆州每年给五十千,尽而复取,以终其身。
这则传说中的大象报恩,在《大唐西域记》卷三《迦湿弥罗国》中也有记述,所增加的是胡商相争,具有报恩故事和识宝传说的双重意义。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大象报恩,其中也具有精怪传说的意义。在《广异记》中,人与自然(包括以精怪为外表的动物和植物)的关系及对它的解说、阐释,成为民间传说故事的一个重要主题,这也是其书名所以标“异”的基本原因。在这些被称为“异”的传说中,我们所能感受到的更多的是狐精故事和虎精故事,其中有“千年之狐,姓赵姓张”之类的民间谚语和民间信仰,以及老僧指点人得到“狐口中媚珠”等内容。这里的狐精和虎精同样具有类似于人的情感,表现出狐精对人间情爱的向往和虎精“涕泣辞母”的人性未泯。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些精怪传说是对魏晋南北朝时期精怪(神怪)故事的总结和整理,又是对后世神怪传奇文学的启发。在《聊斋志异》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精怪故事的回响。
唐代民间文学中的精怪主题,在薛用弱的《集异记》和谷神子的《博异志》等著述中也有不少表现。如《集异记》中《崔韬》所述蒲州崔韬夜宿滁州“取虎为妻”并与虎生子的故事,最后虎妻得虎皮“乃化为虎”,“食子及韬而去”。《集异记》中的“陈蔡游侠之士”朱觐在“汝南”斩蛇,是一则颇为特殊的精怪传说故事:
朱觐者,陈蔡游侠之士也。旅游于汝南,栖逆旅。时主人邓全宾家有女,姿容端丽,常为鬼魅之幻惑,凡所医疗,莫能愈之。觐时过友人饮,夜艾方归,乃憩歇于庭。至二更,见一人着白衣,衣甚鲜洁,而入全宾女房中。逡巡,闻房内语笑甚欢,不成寝,执弓矢于黑处,以伺其出。候至鸡鸣。见女送一少年而出,觐射之,既中而走;觐复射之,而失其迹。晓乃闻之全宾,遂与觐寻血迹,出宅可五里已来,其迹入一大枯树孔中。令人伐之,果见一蛇,雪色,长丈余,身带二箭而死。女子自此如故,全宾遂以女妻觐。
在《博异志》中,“富家子李黄”故事也属于此类传说,所不同者是李黄贪色,与“白衣女”极尽欢爱,身化为水,惟有头存。同篇故事还附有“李琯”,述说某公子与白蛇所化少女相触,“脑裂而卒”。这里的蛇与狐、虎一样,都成为“恶”的化身,体现出与动物崇拜相联系的民间信仰。究其形成原因,如张在《朝野佥载》中所述:“唐初以来,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饮与人同之,事者非一主。当时有谚曰:无狐魅,不成村。”可见这种民间信仰存在的广泛性,它必然影响到唐代民间文学的主题生成及其表现。唐五代时蜀中道士杜光庭曾撰《录异说》和《神仙感遇传》等著述,也记述了一些神怪故事,如《神仙感遇传》中的信州人叶迁韶救雷神,得雷神相送神符而获神奇的法术,“行符致雨,咸有殊效”,他“多在江浙间周游,好啖荤腥,不修道行,后不知所之”。李隐曾撰《大唐奇事》,原书已佚,散见于《太平广记》,其中有鲁人“廉广”采药泰山,雨中于树下遇隐士赠五彩神笔的故事,因所画能通神灵,遭到县令迫害,后用神笔画鸟而逃,将神笔奉还。这当是后世流传甚广的《神笔马良》传说的原型。在唐末《潇湘记》(《太平广记》卷二八七引)中,有襄阳“鼓刀之徒”并华,游春时“醉卧汉水滨”,遇老叟赠神斧,“造飞物即飞,造行物即行”,造木鹤与他相爱的人飞返安陆与襄阳之间,却被富人告发,惹来杀身之祸,“所乘鹤亦不能飞”。神笔与神斧故事已经明显超出了精怪、神怪故事的范围,它从另一个方面表现出唐人济世无门的无奈情怀。
还应提到的是托名隋代侯白的《启颜录》,这是继《笑林》之后我国又一部民间笑话故事集。原书已散佚,后人从《太平广记》和《类说》及敦煌残卷中,辑录成新本《启颜录》[19]。隋代确有侯白其人,但早卒,唐初之前即已病故,《启颜录》保存了许多唐代民间故事,显然有唐人所记述或唐人整理加入的故事内容。今辑注本《启颜录》保存了许多生动的民间笑话,从故事类型上可分为“机智人物故事”“呆女婿故事”或“呆子故事”。其中有许多作品,今天还仍然流传着。它启发了民间曲艺诸如相声艺术的发展。如《多忘》记述县人多忘,丢斧又见斧,“踏着大便处”,便说“只应是有人因大便遗却此斧”,其妻揭开谜底时,他又说“娘子何姓?不知何处记识此娘子”。《倾麦饭》中,有人在冰窟中“倾饭于孔中”,“倾之总尽,随倾即散”,“不知所以”,待“水清,照见其影”,这人就把水中自己的影子当作贼。另如《瓮帽》《买帽》《书生卖羊》《驴鞍桥》《食石榴》《犯人出走》等,都以笑形成特殊的审美效果,有一些还可看作民间寓言故事。类似于此笑话故事者,唐代还有朱揆《谐噱录》、无名氏《笑言》、赵璘《因话录》,以及张
《朝野佥载》中的部分篇章。《酉阳杂俎》中也有一些类似笑话。唐代笑话故事以《启颜录》为代表,表现出唐代社会独特的幽默观。
唐代民间传说中,风物传说相当丰富。在一定程度上讲,《酉阳杂俎》也可看作一部关于酉阳一带的风物传说故事集。“杂俎”这种形式,影响着岁时风俗及风物传说典籍的发展,诸如韩鄂的《岁华纪丽》《四时纂要》,无名氏的《辇下岁时记》、李淖的《秦中岁时记》和孙思邈的《千金月令》等。它们和《酉阳杂俎》一样,深受唐之前《风俗通义》《荆楚岁时记》和《四民月令》等典籍的影响,而在对“岁时”的记述上,都体现出“杂俎”的意义,即包罗万象。每一个节日、每一种民俗生活事项,其实都意味着一则传说。因为作为民俗生活,其传承意义决定了它具有传说作为存在背景,并具有对其存在功能进行阐释的内容,只是记述时或详或略而已。
被保存在《敦煌变文集》卷八中的句道兴本《搜神记》一卷以“伯2621”为原卷整理的《孝子传》,既可看作民间传说和民间故事的保存文献,又可看作民间讲唱的底本[20]。尤其是《孝子传》的讲唱句式最为明显。其中一段故事讲述完之后,常有“诗曰”“又诗云”等内容,当是唱词。在《孝子传》中的孝子传说,总计有舜子、姜涛、蔡顺、老莱子、王循、吴猛、孟宗、丘吴子、曾参、子路、闵子骞、董永、董孝理、萨包、郭巨、江革、鲍出、鲍永、王祥、王元伟、王褒、赵孝、季扎、盂轲、伯夷、叔齐,卖孩与王将军者、文让、向生、王武子、丁兰、闪子等三十二人的故事,虽然其结尾处有“出《史记》”“出《孝子传》”等引诸典籍字样,但其中的传说故事与原著差别甚明显,可知其采自民间。《搜神记》一卷,其中前题为“行孝第一”,或者是出于对“孝”的推崇,或者还有其他内容未被保存下来。此本《搜神记》中句式颇为特别,一般在开题处冠以“昔有××”字样,然后再述说具体的传说故事,结尾处一般也标明“事出××(文献典籍)”,作为传说故事的来源。其所记传说故事也是以人物为主,总计有樊寮、张嵩、焦华、榆附、扁鹊、管辂、秦瑗、刘安、辛道度、侯霍、侯光侯周兄弟、王景伯、赵子元、梁元皓与段子京、段孝真、王道凭、刘寄、杜伯、刘义狄、李纯、李信、王子珍、田昆仑、孙元觉、郭巨、丁兰、董永、郑袖、孔嵩、断缨之人、孔子、齐人与鲁人、惠王、隋侯、羊角裒等三十五则,其中郭巨、丁兰、董永故事与《孝子传》相重复。这些传说故事有特色者,当数“昔有田昆仑者”条。
句道兴将自己的著述亦取名《搜神记》,有比之于干宝《搜神记》的成分。在干宝《搜神记》卷十四中载有《毛衣女传说》:“豫章新喻县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鸟。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复以迎三女,女亦得飞去。”这是一篇著名的天鹅处女型故事。到了唐代,此故事发生重要变化,从故事主题到讲述方式都明显不同于干宝《搜神记》。特别是句道兴的记述语言是有内在韵致的民间话语形式,描述非常生动、细致。也可能是因为这种缘故,才有学者将它归之于“变文”吧:
昔有田昆仑者,其家甚贫,未娶妻室。当家地内,有一水池,极深清妙。至禾熟之时,昆仑向田行,乃见有三个美女洗浴。其昆仑欲就看之,遥见去百步,即变为三个白鹤,两个飞向池边树头而坐,一个在池洗垢中间。遂入谷茇底,匍匐而前,往来看之。其美女者乃是天女,其两个大者抱得天衣乘空而去。小女遂于池内不敢出池。其天女遂吐实情,向昆仑道:“天女当共三个姊妹,出来暂于池中游戏,被池主见之。两个阿姊当时收得天衣而去;小女一身邂逅中间,天衣乃被池主收将,不得露形出池。幸愿池主宽恩,还其天衣,用盖形体出池,共池主为夫妻。”
昆仑进退思量,若与此天衣,恐即飞去。昆仑报天女曰:“娘子若索天衣者,终不可得矣。若非吾脱衫,与且盖形,得不?”其天女初时不肯出池,口称至暗而去。其女延引,索天衣不得,形势不似,始语昆仑:“亦听君脱衫,将来盖我着出池,共君为夫妻。”其昆仑心中喜悦,急卷天衣,即深藏之。遂脱衫与天女,被之出池。语昆仑曰:“君畏去时,你急捉我着。还我天衣,共君相随。”昆仑生死不肯与天衣,即共天女相将,归家见母。
母实喜欢,即造设席,聚诸亲情眷属之言,曰呼新妇。虽则是天女,在于世情,色欲交合,一种同居。日往月来,遂产一子,形容端正,名曰田章。
其昆仑点着西行,一去不还。其天女自夫之去后,养子三岁,遂启阿婆曰:“新妇身是天女,当来之时,身缘幼小,阿耶与女造天衣,乘空而来。今见天衣不知大小,暂借看之,死将甘美。”其昆仑当行去之日,殷勤属告母言:“此是天女之衣,为深举(弆),勿令新妇见之,必是乘空而去,不可更见。”其母告昆仑曰:“天衣向何处藏之,时得安稳?”昆仑共母作计,其房自外,更无牢处。惟只阿娘床脚下作孔,盛着中央,恒在头上卧之,岂更取得。遂藏弆讫,昆仑遂即西行。去后天女忆念天衣,肝肠寸断,胡至竟日无欢喜,语阿婆曰:“暂借天衣着看。”频被新妇咬啮,不违其意,即遣新妇且出门外少时,安庠入来。新妇应声即出。其阿婆乃于床脚下取天衣,遂乃视之。其新妇见此天衣,心怀怆切,泪落如雨,拂摸形容,即欲乘空而去。为未得方便,却还分付与阿婆藏着。
于后不经旬日,复语阿婆曰:“更借天衣暂看。”阿婆语新妇曰:“你若着天衣弃我飞去?”新妇曰:“先是天女,今与阿婆儿为夫妻,又产一子,岂容离背而去,必无此事。”阿婆恐畏新妇飞去,但令牢守堂门。其天女着衣讫,即腾空从屋窗而出。其老母捶胸懊恼,急走出门看之,乃见腾空而去。姑忆念新妇,声彻黄天,泪下如雨,不自舍死,痛切心肠,终朝不食。
其天女在于阎浮提经五年已上,天上始经两日。其天女得脱到家,被两个阿姊皆骂:“老婢!你共他阎浮众生为夫妻!”乃此悲啼泣泪。其公母乃两个阿姊语小女曰:“你不须干啼湿哭,我明日共姊妹三人,更去游戏,定见你儿。”
其田章年始五岁,乃于家啼哭,唤歌歌娘娘,乃于野田悲哭不休。其时乃有董仲先生来闲行,知是天女之男,又知天女欲来下界,即语小儿曰:“恰日中时,你即向池边看,有妇人着白练裙,三个来,两个举头看你,一个低头佯不看你者,即是母也。”田章即用董仲之言,恰日中时,遂见池内相有三个天女,并白练裙衫,于池边割菜。田章向前看之,其天女等遥见,知是儿来,两个阿姊语小妹曰:“你儿来也。”即啼哭唤言:“阿娘。”其妹虽然惭耻不看,不奈肠中而出,遂即悲啼泣泪。三个姊妹遂将天衣,共乘此小儿上天而去。
天公见来,知是外孙,遂即心肠怜愍,乃教习学方术伎艺能。至四五日间,小儿到天上,状如下界人间,经十五年已上学问。公语小儿曰:“汝将我文书八卷去,汝得一世荣华富贵。傥若入朝,惟须慎语。”小儿旋即下来,天下所有闻者,皆得知之,三才俱晓。天子知闻,即召为宰相。于后,殿内犯事,遂以配流西荒之地。
于后,官家游猎,在野田之中,射得一鹤,分付厨家烹之。厨家破割其鹤嗉中,乃得一小儿,身长三寸二分,带甲兜牟,骂辱不休。厨家以事奏上官家,当时即召集诸群臣百僚及左右问之,并言不识。王又游猎野田之中,复得一板齿,长三寸二分,赍将归回,捣之不碎。又问诸群臣百官,皆言不识。遂即官家出敕,颁宣天下:谁能识此二事,赐金千斤,封邑万户,官职任选。尽无能识者。时诸群臣百官,遂共商议,惟有田章一人识之,馀者并皆不辩。
官家遂发驿马走使,急追田章到来。问曰:“比来闻君聪明广识,甚事皆知。今问卿天下有大人不?”
田章答曰:“有。”
“有者谁也?”
“昔有秦故彦是皇帝之子,当为昔鲁家斗战,被损落一板齿,不知所在。有人得者,验之官家,自知身得。”
更款问曰:“天下有小人不?”
田章答曰:“有。”
“有者是谁也?”
“昔有李子敖身长三寸二分,带甲兜牟,在于野田之中,被鸣鹤吞之,犹在鹤嗉中游戏,非有一人猎得者,验之即知。”
官家道好。
又问:“天下之中有大声不?”
章答曰:“有。”
“有者何也?”
“雷震七百里,霹雳一百七十里,皆是大声。”
“天下有小声不?”
章答曰:“有。”
“有者何也?”
“三人并行,一人耳声鸣,二人不闻,此是小声。”
又问:“天下之中,有大鸟不?”
田章答曰:“有。”
“有者何也?”
“大鹏一翼起西王母,举翅一万九千里,然始食,此是也。”
又问:“天下有小鸟不?”
曰:“有。”
“有者何是也?”
“小鸟者无过鹪鹩之鸟,其鸟常在蚊子角上养七子,犹嫌土广人稀。其蚊子亦不知头上有鸟,此是小鸟也。”
帝王遂拜田章为仆射。因此一来,帝王及天下人民始知田章是天女之子也。
后来,田章三岁时,田昆仑“点著西行,一去不还”,天女就对阿婆讲了自己的来历,欲骗阿婆把天衣拿出来。阿婆因田昆仑曾嘱她“勿令新妇见之”,就先拒绝了天女,后经不住“频被新妇咬啮,不违其意”。天女得见天衣,便“腾空从屋窗而出”。阿婆“痛切心肠,终朝不食”。待田章五岁,“唤歌歌娘娘,乃于野田悲哭不休”,受董仲指点,见到其母;三个天女“共乘此小儿上天而去”。田章在天庭受到很好的教育,来到人世,被天子“召为宰相”,因“后殿内犯事,遂以配流西荒之地”。后因“官家游猎”得奇物而不识,惟田章识之,“遂拜田章为仆射”。其中,关于天下有无“大人”“小人”“大声”“小声”“大鸟”“小鸟”的问答,具有十分浓郁的民俗生活意蕴,给人印象尤为深刻。其实,这段问答是依《晏子春秋》“外篇”卷八所记晏子与齐景公的“问对”和《神异经》中所载陈章与齐桓公“相论”两则故事演绎而成。容肇祖在《西陲木简中所记的“田章”》[21]和《田章故事考补》[22]中,对其具体演变作了详细考证,指出“田章故事乃汉魏六朝间民间最通行的传说”,是《毛衣女》故事与其他故事混合的结果。钟敬文在《中国的天鹅处女型故事》[23]中,也指出“田章的召对等重要情节,都是出于后来的增益”。而尤为重要的是句道兴在这里保存的这篇唐代天鹅处女型故事,成为我们研究此民间传说和民间故事发展史的重要材料;而且,从中我们也可以管窥唐代民间说唱的基本形态。
唐代的民间传说和民间故事,除了以上典籍有保存,还见诸一些野史、杂文和笔记等典籍中,如张的《朝野佥载》、刘
的《隋唐嘉话》、刘肃的《大唐新语》、李肇的《唐国史补》、赵璘的《因话录》、封演的《封氏闻见记》、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段安节的《乐府杂录》、刘恂的《岭表录异》、莫休符的《桂林风土记》等。在《旧唐书》《新唐书》中,有些传说被当作史料记载。在后世的《太平广记》和后人辑录的各种文集,以及一些庙碑、方志等文献中,都有或多或少的记述,给我们留下了唐代民间传说的线索。这些文献中的民间传说和民间故事一般较为零碎,而且存在着甄别、辨识问题,但它们同样是很珍贵的,为我们提供了难得的民间文学资料。诸如关于皇帝、帝后、皇妃的传说,在唐代民间传说中形成一个亮点。《旧唐书·太宗本纪》中曾记述“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以表现李世民出身之不凡。这与刘邦之母感龙而孕如出一辙。在《明皇杂录》中,曾记述“明皇自为上皇,尝玩一紫玉笛。一日吹笛,有双鹤下。顾左右曰:‘上帝召我为孔升真人。’未几,果崩”。唐明皇的传说在野史、笔记中尤其多。陈鸿在撰《长恨歌传》中,还特地提到有一本《玄宗内传》,并说其“所据,王质夫之说尔”[24]。《开天传信记》中,记述有唐玄宗自述“昨夜梦游月宫,诸仙娱予以上清之乐,寥亮清越,殆非人间所闻也。酣醉久之,合奏诸乐以送吾旧”,并提到“以玉笛寻之”,其所得曲即《紫云回》,有“太常刻石在焉”。在《开元天宝遗事》中,记述“明皇正宠妃子,不视朝政。安禄山初承圣眷,因进助情花香百粒,大小如粳米而色红。每当寝处之际,则含香一粒,助情发兴,筋力不倦”。表面看来,这些传说是指斥唐玄宗的淫靡,而实际上是民间传说中猎奇心理、性心理的综合反映。民间百姓包括民间文人,按照自己理解的朝廷生活来塑造他们心目中的唐明皇。唐明皇被后世的民间戏曲团体崇拜为他们的祖师“老郎神”,应该是与唐代传说对唐明皇的集中审视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唐代社会本身就充满令人神往的奇异,再加上唐代统治者有意造神弄鬼,其举世无双的大国地位又形成强烈的民族自豪感、优越感,所以,后世民间文学中以唐代风云变幻为题材者,也就尤其多。
唐代小说保存民间文学,具有自己独立自觉的意识。如其开篇,常常明确指出传说故事发生地点,有明显的民间传说讲述模式;其结尾处,常常有从哪里听到传说故事、是谁讲述了这些民间故事等说明性文字。如沈既济《任氏传》记述“建中二年,既济自左拾遗于金吴。将军裴冀、京兆少尹孙成、户部郎中崔需、右拾遗陆淳皆适居东南,自秦徂吴,水陆同道。时前拾遗朱放因旅游而随焉。浮颍涉淮,方舟沿流,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众君子闻任氏之事,共深叹骇,因请既济传之,以志异云”;白行简《李娃传》记述“予伯祖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陆运使,三任皆与生为代,故谙详其事。贞元中,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记述“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觌淳于生棼,询访遗迹,翻覆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录成传,以资好事”;其《古岳渎经》记述“贞元丁丑岁,陇西李公佐泛潇湘苍梧,偶遇征南从事弘农杨衡,泊舟古岸,淹留佛寺,江空月浮,征异话奇,杨告公佐云”;其《庐江冯媪传》记述“元和六年夏五月,江淮从事李公佐使至京,回次汉南,与渤海高钺、天水赵儹、河南宇文鼎会于传舍。宵话征异,各尽见闻。钺具道其事,公佐因为之传”;其《尼妙寂》记述“公佐大异之,遂为作传。太和庚戌岁,陇西李复言游巴南,与进士沈田会于蓬州。田因话奇事,持以相示,一览而复之。录怪之日,遂纂于此”;牛僧孺《玄怪录·齐饶州》记述“余闻之已久,或未深信。太和二年秋,富平尉宋坚尘,因坐中言及奇事,客有鄜王府参军张奇者,即韦之外弟,具言斯事,无差旧闻”;其《玄怪录·张老》记述“贞元进士李公者,知盐铁院,闻从事韩准大和初与甥侄语怪,命余纂而录之”;皇甫枚《三水小犊·王知古》记述“余时在洛敦化里第宴集中,渤海徐公谠为余言之。岂曰语怪,亦以摭实,故传之焉”;李玫《纂异记·齐君房》记述“大和元年,李玫习业在龙门天竺寺,镜空自香山敬善寺访之,遂闻斯说”;沈亚之《湘中怨解》记述“元和十三年,余闻之于朋中,因悉补其词”。此类现象在《全唐五代小说》中比比皆是,如其卷四保存唐临《宜城民》篇,其开题记述“隋大业八年,宜州城东南四十余里有一家姓皇甫。居家兄弟四人,大兄小弟,并皆勤事生业,仁慈忠孝”云云;其结尾则记述“长安弘法寺静林法师,是迁邻里,亲见其猪,法师传向道说之”。又如《全唐五代小说》卷四六保存温庭筠《曹朗》篇,讲述故事之后,记述“东吴人尽知其事”云云。再如《全唐五代小说》卷四九保存李玫《嵩岳嫁女》记述穆王、王母、麻姑等群仙相会,结尾处记述人“捐弃家室,同入少室山”,“今不知所在”。《全唐五代小说》卷八二王仁裕《封舜卿》《韩申》《伊用昌》《灌园婴女》《杀妻者》等篇,或在开篇记述“闻诸耆旧云”,或在结尾处记述“襄州从事陆宪尝话此事”“熊(某)言亲睹其事”“蜀人大以为欢笑矣”等语句;其许多篇述说神话传说故事中人物结局时,皆有“不知所至”之类语言,所有这些现象,正是当时民间故事在讲述中惯用的语言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