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歌谣的时政意识

第一节 魏晋歌谣的时政意识

一个时代的民歌,尤其是爱情民歌,无论它曲调有多么美丽,意味有多么深长,都不能说是这个时代的镜子。表现这个时代最直接、最深刻的作品,一般都数时政歌谣。魏晋南北朝时期也是这样。时政歌谣成为这个时代最忠实的记录,它是一面镜子,一具风雨表。

首先是三国时代,在政治上,三个国家虽然呈三足鼎立之势,而在其体制及社会矛盾上,则是一致的。《三国志》的“魏”“蜀”“吴”各书,保存了一些反映这种内容的歌谣。如《三国志·魏书·典韦传》中所载“帐下壮士有典君,提一双戟八十斤”,喻典韦容貌魁杰,名冠三军。《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记有“相门有相,将门有将”,《三国志·魏书·裴潜传》注引《魏略》记“大鸿胪,小鸿胪,前后治行曷相如”等,体现出魏国社会一斑。《三国志·蜀书·马良传》中记马良“字季常,襄阳宜城人也。兄弟五人,并有才名”,时人用歌谣唱道:“马氏五常,白眉最良。”白眉即马良。《三国志·吴书·周瑜传》中载:“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所以,“时人谣之曰:曲有误,周郎顾。”又如《三国志·吴书·陆凯传》载:

孙皓立,迁左丞相。皓时徙都武昌,扬土百姓溯流供给,以为患苦,又政事多谬,黎元穷匮。凯上疏曰:“愿陛下息大功,损百役,务宽荡,勿苛政。又武昌土地,实危险而塉埆,非王都安国养民之处,船泊则沉漂,陵居则峻危,且童谣言:

“宁饮建业水,

不食武昌鱼;

宁还建业死,

不止武昌居。”

臣闻翼星为变,荧惑作妖,童谣之言,生于天心,乃以安居而比死,足明天意,知民所苦也。”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魏蜀吴三国社会共同的矛盾表现。这类状况在《晋书》等史籍中也不乏其例。如《晋书·五行志》中所记“司马越还洛”时童谣“洛中大鼠长尺二,若不早去大狗至”,以及建兴中江南谣歌“訇如白坑破,合集持作缻。扬州破换败,吴兴覆瓿”,太和末童谣描述“海西公被废,百姓耕其门以种小麦”为“犁牛耕御路,白门种小麦”,孝武帝太元末京口童谣“黄雌鸡,莫作雄父啼。一旦去毛衣,衣被拉飒栖”,“昔年食白饭,今年食麦麸。天公诛谪汝,教汝捻咙喉。咙喉喝复喝,京口败复败”,苻坚时歌谣“阿坚连牵三十年,后若欲败时,当在江湖边”,“河水清复清,苻坚死新城”。又如《晋书·束皙传》中所记述“太康中,郡界大旱,皙为邑人请雨,三日而雨注”,即有歌谣“束先生,通神明,请天三日甘雨零。我黍以育,我稷以生。何以畴之?报束长生”。《晋书·祖逖传》载“豫州耆老为祖逖歌”更典型地反映出类似“报束长生”的真切心情:

帝乃以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逖爱人下士,虽疏交贱隶,皆恩礼遇之,由是黄河以南尽为晋土。躬自俭约,劝督农桑,克己务施,不畜资产,子弟耕耘,负担樵薪,又收葬枯骨,为之祭醊,百姓感悦。尝置酒大会,耆老中坐流涕曰:“吾等老矣,更得父母,死将何恨!”乃歌曰:

“幸哉遗黎免俘虏,

三辰既朗遇慈父。

玄酒忘劳甘瓠脯,

何以咏恩歌且舞。”

其得人心如此。

《晋书·张轨传》中记有歌谣:“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凉州鸱苕寇贼消,鸱苕翩翩怖杀人。”《晋书·苻坚载记》中记有歌谣:“幽州,生当灭;若不灭,百姓绝”,“阿得脂,阿得脂,博劳旧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语阿谁!”在这些歌谣中,对当世者的评判成为诵唱的主题,或得人心而为人称赞,或失人心而为人诅咒、诟骂。又如《三国志·魏书·岛夷刘义隆传》所载时人为“刘劭刘骏”所唱歌谣,集中体现出魏晋南北朝这个大动荡、大混乱时代相互残杀的黑暗、冷酷、残忍。歌谣愤怒地唱道:“遥望建康城,江水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这就是整个时代最为真实的写照,也是对这个时代最全面的总结。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时局几乎每日都处在风雨飘摇中,人民痛不欲生,稍遇到像祖逖这样有作为的人,竟“歌且舞”以“咏恩”,而他们遇到更多的是像苻坚、刘义隆父子之类的残暴之徒。黄巾起义被镇压之后,东汉王朝也崩溃了,武装割据的结果是形成魏、蜀、吴三国鼎立,后曹魏政权灭蜀汉,司马氏又篡夺曹魏政权灭孙吴,建立了历史上的西晋王朝。西晋王朝的统治以世族门阀为主体,终于出现西晋中期的八王之乱,冲荡世族门阀制度的主体地位。随后而来的是西北地区少数民族入主中原,世族门阀被迫南迁,史称东晋。北方则建立了以少数民族为政治主体的统治。接着,在南方相继出现了宋齐梁陈为代表的南朝;在北方出现大混乱,西北少数民族建立了十几个国家,争战不休,后由鲜卑拓跋氏统一,建立起史称北魏的魏王朝,后来魏王朝又分为东魏、西魏,进而变为北齐和北周,直到杨坚统一北方建立起隋帝国,这段历史称为北朝。

在这个时代漫长的岁月中,我国科学技术文化在艰难中发展,曾出现曹魏时代数学家刘徽对《九章算术》的注解,南朝祖冲之对圆周率的研究和对大明历的创制取得卓越成就,北朝贾思勰《齐民要术》对农学的研究也取得重大成果,其他还有王叔和的医学脉学著作《脉经》、皇甫谧的针灸著作《甲乙经》、葛洪的《肘后卒救方》、陶弘景的《本草经集注》等科学成果,但它们远不及魏晋玄学的社会影响深广,整个社会还是以谶纬符瑞、淫祀、佛教、道教相混合的有神论思潮作为文化发展的主流话语。

思想文化是一个时代尤其独特的社会生活内容,其体现的不仅仅是社会生活事实,而是一个民族的情感与信仰,成为一个时代最重要的文化标志。在这种意义上,三国魏晋南北朝是一个重要转折阶段,从汉王朝的文化复兴到隋唐时期文化大统一、大融合,使得中国文化经历了许多历练。特别是佛教文化的传入及其与道教文化的分庭抗礼,在相互竞争甚至不乏厮杀中,共同促进并推动了中国文化的历史发展进程。其中,宗教文化的崛起,也有效刺激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内省,玄学作为一种文化形态,以独特的文化风度成为时代的标志。

这一时期的佛教文化出现大规模的译经热潮,诸如《经律异相》等文献的出现,被后世许多学者解释为印度民间故事传入中国并日益中国化。这应该是中国民间文学史上的重大事件。但是,印度即天竺作为一个文化概念,其众多僧人又是如何流向中国各地区的呢?

同时,袁绍、刘备、曹丕、刘裕等人以谶纬符瑞愚弄人民;佛教出现了以道安、支遁、支慜度、竺法温等为代表的般若学“六家七宗”,尤其是梁武帝萧衍以佛化治国,北朝则大肆兴建龙门石窟、云冈石窟;道教徒葛洪、寇谦之改革民间道教,魏太武帝亲受符箓,“崇奉天师”,“显扬新法”,陆修静“祖述三张,弘衍二葛”[2],撰就《三洞经书目录》,“山中宰相”陶弘景著成《登真隐诀》《真灵位业图》,整个社会一派乌烟瘴气。民间故事和民间传说的形成和记述,必然沾染上这种妖氛,而民间歌谣就不是完全相同了。因为民间故事和民间传说的形成与统治者的思想导向联系更密切,葛洪、干宝、刘义庆等作为代言人,对民间故事和民间传说传播机制的控制颇为有效;而民间歌谣尤其是前所举时政歌谣,更多是自发地抒发情怀,表达民间百姓对时局的切身感受,因此,魏晋南北朝的时政歌谣就成为这个时代无可替代的诗史、口碑。我国史志发展中向来有当世修志、隔代修史的传统,显然,在这些“史”的修撰过程中,史学家们采用了民间口述的歌谣。与那些粉饰现实的诗歌、骈文和赋等文体相比,这些时政歌谣对时代的表现更真实,更准确,也更全面。这些歌谣与那些充满情愫的乐府民歌一起,共同构筑成这个时代的民族心灵史。应该说,以刺世、讽世为主题的时政歌谣,与以咏情、述志为主题的乐府民歌一起形成了魏晋南北朝民歌的双翼,将这个时代的民族精神放飞在千百年间的文化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