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报恩故事

二、报恩故事

与以古说今不同,唐代报恩故事多讲述当世的故事,常常具体讲述到一定的时间和地点,以及人物的具体身份与活动事项,借以增强传说效果中的真实性。

唐代流行的报恩故事主要有动物报恩与神仙报恩两大类,体现了唐代社会风俗中的道德观念。报恩是报应观念的重要体现,意在提倡积善行德,以道德感化为重要形式,救助、帮助他人(他者),得到酬报,或得到财富,或得到化险为夷,摆脱困境。这一时期报恩故事中,救助人的动物有凶猛的老虎、威力巨大的大象、常常攻击人的蛇与狗,也有相貌普通的神仙。从中可以看到,这些动物在民间信仰为主体的风俗生活中与人的特殊联系。

如有学者所说,唐代以来,救人义兽大多为猛虎。猛虎救人是崇尚正义与力量的表现,如戴孚撰《广异记·虎恤人》中所讲述:

凤翔府李将军者为虎所取,蹲踞其上。李频呼大王乞一生命,虎乃弭耳如喜状。

须臾,负李行十余里,投一窟中。二三子见人喜跃,虎于窟上俯视,久之方去。其后入窟,恒分所得之肉及李。

积十余日,子大如犬,悉能陆梁,虎因负出窟。至第三子,李恐去尽,则己死窟中,乃抱之云:“大王独不相引?”

虎因垂尾,李持之,遂得出窟。

李复云:“幸已相祐,岂不送至某家?”

虎又负李至所取处而诀。每三日,一至李舍,如相看。

经二十日,前后五六度。村人怕惧,其后又来,李遂白云:“大王相看甚善,然村人恐惧,愿勿来。”

经月余,复一来,自尔乃绝焉。

戴孚《广异记·张鱼舟》中,讲述的是“唐建中初,青州北海县北有秦始皇望海台”之“泊边有取鱼张鱼舟结草庵止其中,常有一虎夜突入庵中”,有具体环境与原因的故事:

唐建中初,青州北海县北有秦始皇望海台。台之侧有别浕泊,泊边有取鱼人张鱼舟结草庵止其中。常有一虎夜突入庵中,值鱼舟方睡。至欲晓,鱼舟乃觉有人,初不知是虎。至明方见之。鱼舟惊惧,伏不敢动。

虎徐以足扪鱼舟,鱼舟心疑有故,因起坐。虎举前左足示鱼舟,鱼舟视之,见掌有刺可长五六寸,乃为除之。虎跃然出庵,若拜伏之状,因以身劘鱼舟。良久,回顾而去。

至夜半,忽闻庵前坠一大物,鱼舟走出,见一野豕腯甚,几三百斤,在庵前。见鱼舟,复以身劘之,良久而去。

自后每夜送物来,或豕或鹿。

村人以为妖,送县,鱼舟陈始末。

县使吏随而伺之,至二更,又送麋来。县遂释其罪。

鱼舟为虎设一百一斋功德,其夜,又衔绢一匹而来。

一日,其庵忽被虎拆之,意者不欲鱼舟居此。鱼舟知意,遂别卜居焉。自后虎亦不复来。

与《广异记》中对现实世界流传的虎故事不同,佚名著《神仙拾遗·郭文》[56]中记述的是唐代之前晋朝“洛阳人郭文救虎喉中骨鲠”的故事,其讲述道:

郭文字文举,洛阳人也。《晋书》有传。隐余杭天柱山。或居大璧岩。……有虎张口至石室前,若有所告。文举以手探虎喉中得骨,去之。明日,虎掷一死鹿致石室之外,自此虎常驯扰于左右,亦可抚而牵之。文举出山,虎必随焉,虽在城市众人之中,虎俯首随行,不敢肆暴,如犬羊耳。或以书策致其背上,亦负而行。文举尝采木实竹叶,以货盐米,置于筐中,虎负而随之。

傅亮《灵应录·长兴妪》[57],接着佚名著《神仙拾遗》中郭文救虎故事,其选择“晋郭文举与虎探去鲠,虎送鹿来报,以为异”为题,讲述“今长兴县有邸妪救虎”的当世虎报恩传说:

晋郭文举与虎探去鲠,虎送鹿来报,以为异。

今长兴县有邸妪,采桑次被虎衔入深谷中,不伤之。其虎就将蹲,自旦至午不食,妪告曰:“某之年迈,莫有宿业否?今困于此,又不食,乞大圣念之。”

呼虎为大圣,遂伸一脚于妪前,看之有一竹签在爪下。

妪又曰:“莫要去邪?”

虎掉尾点头,似相感之状。

妪乃为拔之,迅跃数四,却衔至旧所,并无损。

至夜,置一鹿于门首去。

韦绚《刘宾客嘉话录》与之相似,有“老妪救虎掌中芒刺”[58],后得到“掷麋鹿狐兔于庭,日无阙焉”故事。其讲述道:

曾有老妪山行,见大虫羸然跬步而不进,若伤其足。妪目之,而虎遂自举足以示妪,乃有芒刺在掌,因为拔之。俄奋迅阚吼而愧其恩。

自后掷麋鹿狐兔于庭,日无阙焉。

妪登垣视之,乃前伤虎也。因为亲族具言其事,而心异之。

一旦,忽掷一死人,血肉狼藉。妪乃被村胥诃捕。妪具说其由,始得释缚。

妪乃登垣,伺其虎至而语曰:“感矣,叩头大王,已后更莫抛死人来也。”

的确,虎为百兽之王。在民间信仰中,虎是权力、力量、威严的象征,为国家保护平安的将领称为“虎将”,虎登堂入室,被悬挂在中堂之上,作为镇宅、驱邪的神使;唐代名医孙思邈被传说为骑虎巡医,包括后来文学作品中赵公明骑黑虎等。这些故事与唐代的虎报恩传说故事有什么联系呢?此类故事还保存于后世许多神庙的壁画中,体现出善心可以感动最凶猛的百兽之王,以述说道德力量的无限广大。宋王谠《唐语林》、宋赵令畤《侯鲭录》和明王稚登撰《虎苑》等文献中,都有老妪救虎得到报恩故事,民国时期林兰编《民间故事》中有多篇类似故事,诸如《八百老虎》等篇,其源头当与此相关。

与虎报恩故事不同的是狗报恩。狗与虎在民间传说故事中的形象不同,虎是神圣的象征,虽然在唐代俗语中它常常被称作“大虫”;狗更多的是卑贱,只是忠实于主人,看家守舍,机敏伶俐,人抛给它食物,就显出摇头摆尾的欢喜;它吃的是污秽,且常常有恶狗、疯狗、狗东西(鲜廉寡耻的奴才);一个人虽然年老,若不干好事,继续害人,人便骂他“老狗”!人过于势力,一味见风使舵,就被人骂作狗眼看人低。狗有许许多多的恶名、贱名,为人所鄙视;但是,人间常常缺乏狗所具有的忠诚,如俗语中所称赞“好狗看三庄”,忠实、信用、坚贞等美德被赋予狗报恩传说时,更显得那些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东西,却连狗都不如。所以,在神像中出现不乏狗作为使者的形象。狗报恩在唐代社会风俗中的文化形象,因为这些传说而形成另一番景象。如皇甫氏《原化记·章华》记述:“饶州乐平百姓章华,元和初,常养一犬,每樵采入山,必随之。比舍有王华者,往来犬辄吠逐。三年冬,王华同上山林采柴,犬亦随之。忽有一虎,榛中跳出搏王华,盘踞于地,然犹未伤,乃踞而坐。章华叫喝且走,虎又舍王华,来趁章华。既获,复坐之。时犬潜在深草,见华被擒,突出,跳上虎头,咋虎之鼻。虎不意其来,惊惧而走。二人皆僵仆在地,如沉醉者。其犬以鼻袭其主口取气,即吐出涎水,如此数回。其主稍苏,犬乃复以口袭王华之口,亦如前状。良久,王华能行,相引而起。犬伏作醉状,一夕而毙矣。”狗报恩故事之流行,意义在于指示做人的道理,其道理如句道兴本《搜神记·义犬冢》中所感叹,“闻之者皆云:异哉,狗犬犹能报主之恩,何况人乎!”此有物证,表明这个故事仍然存在于唐代社会风俗之中:“今纪南有义犬冢,即此是也”。其感慨甚多。如此句道兴本《搜神记》所讲述:

昔有吴王孙权时,有李纯者,襄阳纪南人也。有一犬字乌龙,纯甚怜爱,行坐之处,每将随。后纯归家饮酒醉,乃在路前野田草中倒卧。

其时襄阳太守刘遐出猎,见此地中草木至深,遂遣人放火烧之。然纯犬见火逼来,与口曳纯牵脱,不能得胜。遂于卧处直北相去六十余步,有一水涧,其犬乃入水中,腕(宛)转欲湿其体,来向纯卧处四边草上,周遍卧[处]合(令)草湿。大至湿草边遂即灭矣,纯得免难,犬燃死。太守及乡人等与造棺木坟墓,高个余尺,以礼葬之。

今纪南有义犬冢,即此是也。

闻之者皆云:异哉,狗犬犹能报主之恩,何况人乎!

戴孚《广异记·姚甲》记述“开元中”中具体时间阶段内,“吴兴姚氏者”在“被流南裔”之“今奴等杀我”危难中获救的故事。其讲述道:

吴兴姚氏者,开元中,被流南裔。其人素养二犬,在南亦将随行。

家奴附子及子小奴悉皆勇壮,谋害其主,然后举家北归。

姚所居偏僻,邻里不接。

附子忽谓主云:“郎君家本北人,今窜南荒,流离万里。忽有不祥,奴当扶持丧事北归。顷者以来,已觉衰惫,恐溘然之后,其余小弱,则郎君骸骨不归故乡,伏愿图之。”

姚氏晓其意,云:“汝欲令我死耶?”

奴曰:“正尔虑之。”

姚请至明晨,及期,奴父子具膳,劝姚饱食。

奉觞哽咽,心既仓皇,初不能食。但以物饲二犬,值奴入持,因抚二犬云:“吾养汝多年,今奴等杀我,汝知之乎?”

二犬自尔不食,顾主悲号。

须臾,附子至,一犬咋其喉断而毙,一犬遽入厨,又咋其少奴喉亦断。又咋附子之妇。杀之。姚氏自尔获免。

唐戴孚《广异记》,据考,书成于贞元五至九年间(789—793),所记多为开元天宝间事,广载天地之间奇异故事。如时人顾况序中所说,“谯郡戴君孚幽赜最深”,其“虽景命不融,而铿锵之韵,固可以辅于神明矣”。其书神仙、精怪、鬼魈、虎、鼠、蛇、鱼、龟之类故事为胜,报应故事甚多。其记述义犬故事,亦记述有蛇报恩故事与大象报恩故事。戴孚《广异记·海州猎人》中讲“海州人”故事,猎人帮助一条蛇,打败另外一条蛇,得救之蛇以“衔大真珠瑟瑟等数斗,送人归至本所”为报答,其讲述道:“海州人以射猎为事,曾于东海山中射鹿。忽见一蛇,黑色,大如连山,长近十丈。两目成日,自海而上。人见蛇惊惧,知不免死,因伏念佛。蛇至人所,以口衔人及其弓矢,渡海而去。遥至一山,置人于高岩之上。俄而复有一蛇自南来,至山所,状类先蛇而大倍之。两蛇相与斗于山下,初以身相蜿蟺,久之,口相噬。射士知其求己助,乃傅药矢,欲射之,大蛇先患一目,人乃复射其目,数矢累中。久之,大蛇遂死,倒地上,小蛇首尾俱碎。乃衔大真珠瑟瑟等数斗,送人归至本所。”又如《广异记》讲述的是“蒲州人”,是一个蛇救人的故事:“蒲州人穿地作井,坎深丈余,遇一方石而不及泉,欲去石更凿,忽堕深坑。蛰蛇如覆舟,小者与凡蛇等。其人初甚惊惧,久之稍熟,饥无所食。其蛇吸气,因亦效之,遂不复饥。积累月,闻雷声。初一声,蛇乃起首,须臾悉动,顷之散去。大者前去,相次出复入。人知不害己、乃前抱其项,蛇遂径去。缘上白道,如行十里,前有烽火,乃致人于地而去。人往借问烽者,云是平州也。”

《广异记》记述有两篇大象报恩故事,一则发生在“阆州”,一则发生在“安南”,皆在南方。这是否就说明大象在当时就生存在这两个地方呢?两则故事内容中情节相异,一为治疗疾病,一为驱除伤害大象的巨兽,都是讲述大象得到人救助不忘报恩。

如《广异记》“阆州莫徭”讲述道:

阆州莫徭以樵采为事,常于江边刈芦,有大象奄至,卷之上背。行百余里,深入泽中。泽中有老象,卧而喘息,痛声甚苦。至其所,下于地。老象举足,足中有竹丁。

莫徭晓其意,以腰绳系竹丁,为拔出。脓血五六升许。小象复鼻卷青艾,欲令塞疮。莫徭摘艾熟挼,以次塞之。尽艾方满。

久之,病象能起,东西行立,已而复卧。回顾小象,以鼻指山,呦呦有声。小象乃去。须臾,得一牙至。病象见牙大吼,意若嫌之。小象持牙去,顷之,又将大牙。

莫徭呼象为将军,言未食,患饥。象往折山栗数枝食之,乃饱。然后送人及牙还。

行五十里,忽尔却转,人初不了其意,乃还取其遗刀。

人得刀毕,送至本处,以头抵人,左右摇耳。久之乃去。

其牙酷大,载至洪州,有商胡求买,累自加直,至四十万。

寻至他人肆,胡遽以苇席覆牙,他胡问是何宝,而辄见避。

主人除席云:“止一大牙耳。”

他胡见牙色动,私白主人,许酬百万,又以一万为主人绍介。佯各罢去,顷间,荷钱而至。

本胡复争之云:“本买牙者我也,长者参市,违公法。主人若求千百之贯,我岂无耶?”

往复交争,遂相殴击。所由白县,县以白府。

府诘其由,胡初不肯以牙为宝,府君曰:“此牙会献天子,汝辈不言,亦终无益。”

固靳,胡方白云:“牙中有二龙,相跟而立,可绝为简。本国重此者,以为货,当值数十万万,得之为大商贾矣。”

洪州乃以牙及牙主二胡并进之。

天后命剖牙,果得龙简。谓牙主曰:“汝貌贫贱,不可多受钱物。”

赐敕阆州,每年给五十千,尽而复取,以终其身。

《广异记》“安南猎者”记述道:

安南人以射猎为业,每药附箭镞,射鸟兽,中者必毙。

开元中,其人曾入深山,假寐树下,忽有物触之。惊起,见是白象,大倍他象,南人呼之为将军。祝之而拜,象以鼻卷人上背,复取其弓矢药筒等以授之。

因尔遂驰行百余里,入邃谷,至平石。回望十里许,两崖悉是大树,围如巨屋,森然隐天。

象至平石,战惧,且行且望。经六七里,往倚大树,以鼻仰拂人。人悟其意,乃携弓箭,缘树上。象于树下望之,可上二十余丈,欲止。象鼻直指,意如导令复上。人知其意,迳上六十丈,象视毕走去。

其人夜宿树上。至明,见平石上有二目光,久之,见巨兽,高十余丈,毛色正黑。须臾清朗,昨所见大象,领凡象百余头,循山而来。伏于其前。巨兽躩食二象,食毕,各引去。人乃思象意,欲令其射。因傅药矢端,极力射之,累中二矢。

兽视矢吼奋,声震林木,人亦大呼引兽。兽来寻人,人附树,会其开口,又当口中射之。

兽吼而自掷,久之方死。

俄见大象从平石入,一步一望,至兽所,审其已死。以头触之,仰天大吼。顷间,群象五六百辈,云萃吼叫,声彻数十里。

大象来至树所,屈膝再拜,以鼻招人。

人乃下树,上其背,象载人前行,群象从之。寻至一所,植木如陇,大象以鼻揭楂,群象皆揭,日旰而尽。中有象牙数万枚,象载人行,数十步内,必披一枝,盖示其路。讫,寻至昨寐之处,下人于地,再拜而去。

其人归白都护,都护发使随之,得牙数万。岭表牙为之贱。使人至平石所,巨兽但余骨存,都护取一节骨,十人舁致之,骨有孔,通人来去。

按照一般道理讲,大象是佛教文化的重要符号。但这些文献表明,此时的大象作为佛教文化的意义还并不明显。又如张撰《朝野佥载》卷五“象报恩”,故事发生于“上元中,华容县”。其故事讲述较为简单:“上元中,华容县有象入庄家中庭卧,其足下有槎,人为出之。象乃伏,令人骑入深山,以鼻掊土,得象牙数十以报之。”由此可以见到,象牙在市场上不同地区的价值,也表明人们对大象的崇拜还是有限度的。

鲤鱼报恩是少见的报恩故事。

如《稽神录》卷三《史氏女》[59]讲述道:

溧水五坛村人史氏女,因莳田倦,偃息树下见一物鳞角爪距可畏,来据其上。己而有娠,生一鲤鱼,养于盆中。数日益长,乃置投金濑中。顷之。有人刈草,误断其尾,鱼即奋跃而去,风雨随之,入太湖而止。家亦渐富。其后女卒,每寒食,其鱼辄从群鱼一至墓前。至今每闰年一至尔。

最后是神仙报恩故事作为风俗内容的体现。这类故事与前面几种情况不一样,是对神明的敬畏态度的表达,是另一种报应故事。五代时期此故事颇为流传,流传后世甚广,如明代王圻纂集《稗史汇编》卷一六八《祸福门·报善·章乙得银人》,都以白银相酬,表明天道对善良的厚待与鼓励。唐五代是乱世,饥饿、贫穷、动乱,日益祸害人民,所以此类故事盛行,如徐铉著《稽神录》卷五《陈浚》记述:“江南陈浚尚书自言,其诸父在乡里好为诗,里人谓之陈白舍人。比之乐天也,性疏简,喜宾客。尝有二道士,一黄衣一白衣,诣其家求舍。舍之厅事,夜分闻二客床坏訇然有声。久之,若无人者。秉烛视之,见白衣人卧于壁,乃银人也。黄衣人不复见矣。自是丰富。”同类故事还见之于王仁裕《玉堂闲话》讲述“宜春郡民章乙,其家以孝义闻”,其“孝义”,“诸子弟皆好善积书”,而“宾客至者皆延纳之”,所以有此好报,“其家至今巨富”,“江西郡内,富盛无比”。如其所讲述:

宜春郡民章乙,其家以孝义闻。数世不分异,诸从同爨。所居别墅有亭屋水竹,诸子弟皆好善积书,往来方士高僧儒生,宾客至者皆延纳之。

忽一日晚际,有一妇人年少端丽,被服靓妆,与一小青衣诣门求寄宿。章氏诸妇忻然迎接,设酒馔,至夜深而罢。

有一小子弟,以文自业,年少而敏俊,见此妇人有色,遂嘱其乳妪别洒扫一室,令其宿止。

至深夜,章生潜身入室内,略不闻声息,遂升榻就之。其妇人身体如冰。

生大惊,命烛照之,乃是银人两头。可重千百斤。一家惊喜,然恐其变化,即以炬炭燃之,乃真白金也。

其家至今巨富,群从子弟妇女,共五百余口,每日三就食,声鼓而升堂。江西郡内,富盛无比。

五代时期杜光庭《神仙感遇传》中记述“维杨十友者,皆家产粗丰,守分知足,不干禄位,不贪货财”,为人所示“白日升天,身为上仙”。虽然没有如此,却显示出神仙报恩之真切:

维杨十友者,皆家产粗丰,守分知足,不干禄位,不贪货财,慕玄知道者也。相约为友,若兄弟焉。

时海内大安,民人胥说。遽以酒食为娱,自乐其志。始于一家,周于十室,率以为常。

忽有一老叟,衣服滓弊,气貌羸弱,似贫窭不足之士也。亦着麻衣,领十人来,以造其会。

众既适情,亦皆悯之,不加斥逐。醉饱自去,莫知所之。

一旦言于众曰:“余力困之士也。幸众人许陪坐末,不以为责。今十人置宴,皆得预之。席既周毕,亦愿力为一会,以答厚恩。约以他日,愿得同往。”

至期,十友如其言,相率以待,凌晨,贫叟果至,相引徐步,诣东塘郊外,不觉为远。草莽中茆屋两三间,倾侧欲摧,引入其下,有丐者数辈在焉,皆是蓬发鹑衣,形状秽陋。

叟至,丐者相顾而起,墙立以俟其命。

叟令扫除舍下,陈列籧篨,布以菅席,相邀环坐。

日既旰矣。咸有饥色。久之,各以醯盐竹箸,置于客前。逡巡,数辈共举一巨板如案,长四五尺,设于席中,以油帊幕之。

十友相顾,谓必济饥,甚以为喜。

既撒油帊,气燑燑然尚未可辨。久而视之,乃是蒸一童儿,可十数岁,已糜烂矣。耳目手足,半已堕落。

叟揖让劝勉,使众就食。

众深嫌之,多托以饫饱,亦有忿恚逃去,都无肯食者。

叟纵意餐啖,似有盈味。食之不尽,即命诸丐擎去,令尽食之。因谓诸人曰:“此所食者,千岁人参也,颇甚难求,不可一遇。吾得此物,感诸公延遇之恩,聊欲相报。且食之者,白日升天,身为上仙。众既不食,其命也夫。”

众惊异,悔谢未及。

叟促问诸丐,令食讫即来。俄而丐者化为青童玉女,幡盖导从,与叟一时升天。

十友刳心追求,更莫能见。

五代时有徐铉著《稽神录》,其卷五《陈师》“豫章逆旅梅氏”故事,内容同样在显示善有善报的道理。其记述道:

豫章逆旅梅氏,颇济惠行旅,僧道投止,皆不求直。恒有一道士,衣服蓝缕,来止其家,梅厚待之。

一日谓梅曰:“吾明日当设斋,从君求新瓷碗二十事,及七箸。君亦宜来会,可于天宝洞前访陈师也。”

梅许之,道士持碗渡江而去。

梅翌日诣洞前,问其村人,莫知其处。久之将回,偶得一小径,甚明净。试寻之,果见一院,有青童应门。问之,乃陈之居也。入见道士,衣冠华楚。

延与之坐,命具食。

顷之食至,乃熟蒸一婴儿,梅惧不食。良久又进食,乃蒸一犬子,梅亦不食。

道士叹息,命取昨所得碗赠客。视之,乃金碗也。谓梅曰:“子善人也,然不得仙。千岁人参枸杞,皆不肯食,乃分也。”

谢而遣之,曰:“此而后不可复继见矣。”

这应该是中国民间文学史上最早的人参传说被完整记述的文献,人参与生人有联系并渲染成神仙食用,应该是唐代社会风俗生活中关于人参的信仰表现。

神仙报恩,常常有许多虚幻的景象,用以考验俗人心底。尤其是后一则人参传说故事,意在于“子善人也,然不得仙”,在于“此而后不可复继见矣”。在民间传说故事中,遗憾使得故事的感染力更进一步增强。善良、厚道、无私,这些美德固然应该有好报,而一旦皆有直接的升仙而去,故事传说的魅力事实上也就黯然失色,太平淡了。神仙报恩,因为扑朔迷离、若即若离,在虚无缥缈中才更有意味;也正是这情景,才是唐代社会风俗中言说不尽的内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