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风物传说
风物传说体现在以传说故事的形式讲述各种社会风俗生活的方方面面,给人以地方性社会知识、文化知识和生活知识的具体介绍述说。其中,有许多风物传说记述了关于某项生活知识或习惯的介绍,未必是作者刻意所为,却为我们保留了重要的历史生活的内容。应该说的是,在文献中,未必所有的传说都成为故事,而故事却必须经过传说即传播才能形成社会认同,为风俗所接受,形成风俗的一部分。如对于传统节日的记述,刘谏《隋唐嘉话》下有“竞渡戏”,所记“俗五月五日为竞渡戏,自襄州已南,所向相传云:屈原初沉江之时,其乡人乘舟求之,意急而争前,后因为此戏”。又如纳凉习俗,民间常常有瓜棚、树荫、蒲扇、洗澡等场景,而宫廷的豪华与蔽塞,常常成为世俗的想象。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中对此记述道:“杨氏(国忠)子弟,每至伏中,取大冰,使匠琢为山,周围于宴席间。座客虽酒酣,而各有寒色,亦有挟纩者。其骄贵如此也”,“每至伏日,取坚冰,令工人镂为凤兽之形,或饰以金环彩带,置之雕盘中,送与王公大臣”,“贵妃每至夏月,常衣轻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犹不解其热”,“贵妃素有肉体,至夏苦热,常有肺渴,每日含一玉鱼儿于口中,盖借其凉津沃肺也。”长安富家子“每至暑伏中,各于林亭内植画柱,以锦绮结为凉棚,设坐具,召长安名妓间坐。递相延请,为避暑之会。时人无不爱羡也。”这是关于都市中消暑风俗与传说的记述,与民间传说相对比,表现出上层社会的风俗内容。
历史文化的基本属性在于社会生活知识的积聚、传播、传承,具有标志性意义,影响人们对社会生活的理解把握方式;以传说故事为基本内容的地方知识与地方标志成为社会风俗生活中特殊的一页。如关于地方自然形势变化引起的传说,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传说不平凡形成人的特殊感受。风物传说的特征在于无一地无一处无来历,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其来历总是神灵感应,因为人间世俗与超然存在的外界相联系而形成传说亮点,成为一个地方的记忆与标志。
在地方生物传说中,是山总有宝物,宝物常常以人参、茯苓等神奇的植物出现,并被赋予鲜活的生命,这是社会风俗思想中具体体现出的风物观念。
《续神仙传》“孺子”篇讲述“深慕仙道,常登山岭,采黄精服饵”与“孺子谢别玄真,升云而去,到今俗呼其峰为童子峰”故事:
朱孺子,永嘉安国人也。幼而事道士王玄真,居大箬岩。深慕仙道,常登山岭,采黄精服饵。一日,就溪濯蔬,忽见岸侧有二小花犬相趁。孺子异之,乃寻逐入枸杞丛下。归语玄真,讶之,遂与孺子俱往伺之。复见二犬戏跃,逼之,又入枸杞下。玄真与孺子共寻掘,乃得二枸杞根,形状如花犬,坚若石,洗挈归以煮之,而孺子益薪看火,三日昼夜,不离灶侧。试尝汁味,取吃不已。及见根烂,告玄真来共取,始食之。俄顷而孺子忽飞升在前峰上,玄真惊异久之。孺子谢别玄真,升云而去,到今俗呼其峰为童子峰。玄真后饵其根尽,不知年寿,亦隐于岩之西陶山。有采捕者,时或见之。
人参被认识,是中草药知识的重要典型,是中华民族对人类文明的重要贡献。人参为药,其性情被附会,地方景色成为传说。这未必就是中国民间文学史上最早的人参故事,其完整性、生动性,确实是开启后来的重要标志。或者说,人参传说是中国植物文化的重要典型,是中国文化生活的重要特色。其中包含的人参信仰,是中国传统社会对于生命与生物之间文化关系的集中思索与表达。
茯苓等养生之类生物被赋予生命,见之于杜光庭《墉城集仙录》,其“杨正见”篇[66]讲述“此山有人形茯苓,得食之者白日升天。吾伺之二十年矣,汝今遇而食之,真得道者也”,以及故事结尾“其升天处,即今邛州蒲江县主簿化也,有汲水之处存焉”。此为食药升仙故事,与人参传说意义近似:
杨正见者,眉州通义县民杨宠女也。幼而聪悟仁悯,雅尚清虚。既笄,父母娉同郡王生,王亦钜富,好宾客。
一旦舅姑会亲故,市鱼,使正见为脍。宾客博戏于厅中,曰昃而盘食未备。正见怜鱼之生,盆中戏弄之,竟不忍杀。既晡矣,舅姑促责食迟。
正见惧,窜于邻里。但行野径中,已数十里,不觉疲倦。见夹道花木,异于人世。至一山舍,有女冠在焉。具以其由白之,女冠曰:“子有悯人好生之心,可以教也。”因留止焉。
山舍在蒲江县主簿化侧,其居无水,常使正见汲涧泉。女冠素不食,为正见故,时出山外求粮,以赡之。
如此数年,正见恭慎勤恪,执弟子之礼,未尝亏怠。忽于汲泉之所,有一小儿,洁白可爱,才及年余,见人喜且笑。正见抱而抚怜之,以为常矣。由此汲水归迟者数四,女冠疑怪而问之,正见以事白。
女冠曰:“若复见,必抱儿径来,吾欲一见耳。”
自是月余,正见汲泉,此儿复出。因抱之而归,渐近家,儿已僵矣。视之尤如草树之根,重数斤。女冠见而识之,乃茯苓也。命洁甑以蒸之。会山中粮尽,女冠出山求粮,给正见一日食,柴三小束,谕之曰:“甑中之物,但尽此三束柴,止火可也。勿辄视之。”
女冠出山,期一夕而回。
此夕大风雨,山水溢,道阻,十日不归。正见食尽饥甚,闻甑中物香,因窃食之,数日俱尽,女冠女归。闻之叹曰:“神仙固当有定分,向不遇雨水坏道,汝岂得尽食灵药乎?吾师常云,此山有人形茯苓,得食之者白日升天。吾伺之二十年矣,汝今遇而食之,真得道者也。”
自此正见容状益异,光彩射人。常有众仙降其室,与之论真宫仙府之事。
岁余,白日升天,即开元二十一年壬申十一月三日也。
常谓其师曰:“得食灵药,即日便合登仙。所以迟回者,幼年之时,见父母拣税钱输官。有明净圆好者,窃藏二钱玩之。以此为隐藏官钱过,罚居人间更一年耳。”
其升天处,即今邛州蒲江县主簿化也,有汲水之处存焉。
昔广汉主簿王兴,上升于此。
某地有仙,不仅仅在山高水长,而在于传说。唐李亢《独异志》卷下“长安县为湖”,应该源自于由《搜神记》卷十三《长水县》故事,其中的“长水县”改作“长安县”。故事讲述道:“始皇时,长安县忽有大水涨而欲没县。主簿全干入白,明府谓干曰:今日卿何作鱼面?干曰:明府亦作鱼头。言讫,遂陷为湖。”唐李亢《独异志》卷上《历阳湖》,明显由高诱撰《淮南子注》“历阳没为湖”做继续说,其记述道:“历阳县有一媪,常为善。忽有少年过门求食,媪待之甚恭。临去,谓媪曰:时往县门,见门阃有血,即可登山避难。自是,媪日往之。门吏问其状,媪答以少年所教。吏即戏以鸡血涂门阃。明日,媪见有血,乃携鸡笼走山上。其夕,县陷为湖。今和州历阳湖是也。”唐焦璐《穷神秘苑》中《邛都老姥》篇[67],没有“见门阃有血,即可登山避难”之类的应验,此城陷为湖故事发生地被记述为“益州邛都县”,城陷的原由是地方官滥杀无辜所引起的报应,而且城陷之后,“其母之故宅基独不没,至今犹存。鱼人采捕,必止宿。又言此水清,其底犹见城郭楼槛宛然矣”。其讲述道:
益州邛都县有老姥,家贫孤独。每食,辄有小蛇,头上有角,在柈之间。
姥怜而饲之,后渐长大丈余。
县令有马,忽被蛇吸之。
令因大怒,收姥。
姥云:“在床下。”
遂令人发掘,愈深而无所见。县令乃杀姥。
其蛇因梦于县令曰:“何故杀我母?当报仇耳!”
自此每常闻风雨之声。
三十日,是夕,百姓咸惊相谓曰:“汝头何得戴鱼?”
相逢皆如此言。
是夜,方四十里,与城一时俱陷为湖,土人谓之邛河,亦邛池。
其母之故宅基独不没,至今犹存。鱼人采捕,必止宿。又言此水清,其底犹见城郭楼槛宛然矣。
在地方传说中,异化宝物即财富故事是唐代社会风俗的重要内容。风物故事中,财富传说流行甚广的主要原因是人们对财富的渴望,这应当与唐代社会经济发展有联系。如人常说,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三辈儿;社会风俗中传承用故事告诉如何守富与脱贫的道理,讲述天道酬勤的生活道理。所以,许多财富故事中,穷人变为富人,这不仅仅是一种传说,而且包含了许多信仰的因素。
唐薛渔思撰《河东记》“龚播”故事,是一篇由穷转富的财富传说。其讲述道:
龚播者,峡中云安监盐贾也。其初甚穷,以贩鬻蔬果自业,结草庐于江边居之。忽遇风雨之夕,天地阴黑,见江南有炬火,复闻人呼船求济急,时已夜深,人皆息矣。播即独棹小艇,涉风而济之。至则执炬者仆地,视之即金人也。长四尺余。播即载之以归。于是遂富,经营贩鬻,动获厚利。不十余年间,积财巨万,竟为三蜀大贾。
徐铉《稽神录》卷五《康氏》记述“有康氏者,以佣赁为业,僦一室于太平坊空宅中”,最后“金人留为家宝”故事道:
伪吴杨行密,初定扬州,远坊居人稀少,烟火不接。有康氏者,以佣赁为业,僦一室于太平坊空宅中。康晨出未返,其妻生一子。方席藁,忽有一异人,赤面朱衣冠,据门而坐。妻惊怖,叱之乃走,如舍西,踣然有声。康适归,欲至家,路左忽有钱五千,羊半边,樽酒在焉。伺之久,无行人,因持之归。妻亦告其所见。即往舍西寻之,乃一金人,仆于草间,亦曳之归。因烹羊饮酒,得以周给。自是出必获利,日以富赡,而金人留为家宝。所生子名曰平,平长,遂为富人。有李浔者,为江都令,行县至新宁乡,见大宅,即平家也。其父老为李言如此。
《稽神录》卷五《建安村人》,记述“黄衣儿”原来“乃金儿也”故事:
建安有人村居者,常使一小奴入城市,经舍南大冢,冢旁恒有一黄衣人与之较力为戏。其主因归迟,将责之。奴以实告,往觇之信然。一日,挟挝而往,伏于草间。小奴至,黄衣儿复出。即起击之,应手而踣,乃金儿也。因持而归,家遂殷富。
《稽神录》卷五《蔡彦卿》,讲述“击之堕地,乃白金一瓶。复掘地,获银千两,遂为富人”故事:
庐州军吏蔡彦卿,为拓皋镇将。暑夜,坐镇门外纳凉,忽见道南桑林中,有白衣妇人独舞,就视即灭。明夜,彦卿挟杖先往,伏于草间。久之,妇人复出,方舞,即击之堕地,乃白金一瓶。复掘地,获银千两,遂为富人云。
谷神子《博异志》“苏遏”故事与《淮南子注》“历阳没为湖”城陷传说情节不同,是另外一个关于财富的传说,其时间在“天宝中,长安永乐里”说起云云,“凶宅”中有“东墙下有一赤物,如人形,无手足,表里通彻光明”,环环相扣,故事被讲述:
天宝中,长安永乐里有一凶宅,居者皆破,后无复人住,暂至亦不过宿而卒,遂至废破。其舍宇唯堂厅存,因生草树甚多。
有扶风苏遏,悾悾遽苦贫穷,知之,乃以贱价于本主质之。
才立契书,未有一钱归主。
至夕,乃自携一榻,当堂铺设而寝。一更已后,未寝,出于堂,彷徨而行,忽见东墙下有一赤物,如人形,无手足,表里通彻光明,而叫曰:“咄!”
遏视之不动,良久又按声呼曰:“烂木,咄!”
西墙下有物应曰:“诺。”
问曰:“甚没人?”
曰:“不知。”
又曰:“大硬锵。”
烂木对曰:“可畏。”
良久乃失赤物所在。
遏下阶,中庭呼烂木曰:“金精合属我,缘没敢叫唤?”
对曰:“不知。”
遏又问:“承前杀害人者在何处?”
烂木曰:“更无别物,只是金精。人福自薄,不合居之,遂丧逝。亦不曾杀伤耳。”
至明更无事,遏乃自假锹锸之具,先于西墙下掘,入地三尺,见一朽柱,当心木如血色,其坚如石。后又于东墙下掘两日,近一丈,方见一方石,阔一丈四寸,长一丈八寸,上以篆书曰:“夏天子紫金三十斤,赐有德者。”
遏乃自思,我何以为德,又自为计曰:“我得此宝,然修德亦可禳之。”沈吟未决。
至夜又叹息不定。
其烂木忽语曰:“何不改名为有德?即可矣。”
遏曰:“善。”遂称有德。
烂木曰:“君子倘能送某于昆明池中,自是不复挠吾人矣。”
有德许之。
明晨,更掘丈余,得一铁瓮,开之,得紫金三十斤。有德乃还宅价,修葺,送烂木于昆明池,遂闭户读书。三年为范阳请入幕,七年内获冀州刺史,其宅更无事。
同样,得宝有缘于德,失去宝物自有原因。皇甫氏《原化记》“渔人”篇记述“苏州太湖入松江口”发生宝镜故事,讲述“此镜在江湖,每数百年一出”之神奇:“苏州太湖入松江口,唐贞元中,有渔人载小网,数船共十余人,下网取鱼。一无所获,网中得物,乃是镜而不甚大。渔者忿其无鱼,弃镜于水。移船下网,又得此镜。渔人异之,遂取其镜视之。才七八寸,照形悉见其筋骨脏腑,溃然可恶。其人闷绝而倒。众人大惊,其取镜鉴形者,即时皆倒,呕吐狼藉。其余一人,不敢取照,即以镜投之水中。良久,扶持倒吐者既醒,遂相与归家。以为妖怪。明日方理网罟,则所得鱼多于常时数倍。其人先有疾者,自此皆愈。询于故老,此镜在江湖,每数百年一出。人亦常见,但不知何精灵之所恃也。”如《松窗杂录》“浙右渔人”讲述铜镜故事曰:“卫公(李德裕)长庆中廉问浙右,会有渔人于秦淮垂机网下深处,忽觉力重异于常时。及敛就水次,卒不获一鳞。忽得古铜镜可尺余,光浮于波际。渔人惊取照之,历历尽见五藏六腑血萦脉动,竦骇神魄,因腕战而坠。渔人偶话于旁舍,遂乃闻之于公,尽周岁万计穷索水底,终不复得。”其“终不复得”乃显示其神奇。
中国文化在历史发展中形成一个重要传统,就是热爱生活,热爱家乡,推崇正直、正义、善良和勇敢精神、奉献精神,不怕困难,通过财富故事激励自我,安慰自我,也通过地方风物传说故事教育子孙后代,在传说中传承各种知识,也传承刚健清新的文化精神。
所以,民间社会常常言及“物华蕴天宝,地灵生人杰”,每一处土地,总要有自己具有神话色彩的故事以不平凡气象形成景观。其不平凡处,便是或为神仙、或为龙、或为宝物等神奇现象在其地出现。郑熊《番禺杂记》讲“番禺二山名广州”骑五羊之五仙故事:“番禺二山名广州。昔有五仙骑五羊至,遂名。五羊岭表或见物自空而下,始如弹丸,渐如车轮,遂四散,人中之即病,谓之瘴母。”又如王仁裕《玉堂闲话》“秦始皇驱山之铎”故事:“宜春界钟山,有峡数十里,其水即宜春江也。回环澄澈,深不可测。曾有渔人垂钓,得一金锁,引之数百尺,而获一钟,又如铎形。渔人举之,有声如霹雳,天昼晦,山川震动,钟山一面崩摧五百余丈,渔人皆沉舟落水。其山摧处如削,至今存焉。或有识者云,此即秦始皇驱山之铎也。”《集异志》“产龙子”中有“晋愍帝建兴二年十一月,枹罕羌妓产一龙子,色似锦文,常就母乳,遥见神光,少得就视,未久,帝竟沦没”。当表明唐代龙传说的流行形态。刘恂撰《岭表录异》(或作《岭表录》《岭表记》)有《温媪》篇,表面述说龙故事,其实也是地方景观的传说,记述道:“温媪者,即康州悦城县孀妇也。绩布为业。尝于野岸拾菜。见沙草中有五卵,遂收归,置绩筐中。不数日,忽见五小蛇,壳一斑四青。遂送于江次,固无意望报也。媪常濯浣于江边。忽一日,见鱼出水跳跃,戏于媪前,自尔为常,渐有知者。乡里咸谓之龙母,敬而事之。或询以灾福,亦言,多征应。自是媪亦渐丰足。朝廷知之,遣使征入京师。至全义岭有疾,却返悦城而卒。乡里共葬之江东岸。忽一夕,天地晦暝,风雨随作;及明,已移其冢于西,而草木悉于西岸。”总之,一切景观、景象之所以被传说,都是奇异的神灵使得地方显得如此不平凡。
一切都有来历,来历就是阐释,就是传说。所有的地名都有自己的传说,而传说从来不是无缘无故。如李复言《续玄怪录》卷四《定婚店》,将月下老人传说以地名作讲述:
杜陵韦固,少孤,思早娶妇,多歧求婚,必无成而罢。
元和二年,将游清河,旅次宋城南店,客有以前清河司马潘昉女见议者。来日先明,期于店西龙兴寺门。固以求之意切,旦往焉。
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布囊坐于阶上,向月检书。
固步觇之,不识其字,既非虫篆八分科斗之势,又非梵书,因问曰:“老父所寻者何书?固少小苦学,世间之字,自谓无不识者。西国梵字,亦能读之。唯此书目所未觌,如何?”
老人笑曰:“此非世间书,君因何得见?”
固曰:“非世间书,则何也?”
曰:“幽冥之书。”
固曰:“幽冥之人,何以到此?”
曰:“君行自早,非某不当来也。凡幽吏皆掌人生之事,掌人可不行冥中乎?今道途之行,人鬼各半,自不辨尔。”
固曰:“然则君又何掌?”曰:“天下之婚牍耳。”
固喜曰:“固少孤,常愿早娶以广胤嗣。尔来十年,多方求之,竟不遂意。今者,人有期此,与议潘司马女,可以成乎?”
曰:“未也。命苟未合,虽降衣缨而求屠博,尚不可得,况郡佐乎?君之妇适三岁矣,年十七当入君门。”
因问:“囊中何物?”
曰:“赤绳子耳,以系夫妻之足。及其生则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县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逭。君之脚已系于彼矣,他求何益。”
曰:“固妻安在?其家何为?”
曰:“此店北卖菜陈婆女耳。”
固曰:“可见乎?”
曰:“陈尝抱来鬻菜于市,能随我行,当即示君。”
及明,所期不至。老人卷书揭囊而行,固逐之入菜市,有眇妪抱三岁女来,弊陋亦甚。
老人指曰:“此君之妻也。”
固怒曰:“杀之可乎?”
老人曰:“此人命当食天禄,因子而食邑,庸可杀乎!”
老人遂隐。
固骂曰:“老鬼妖妄如此!吾士大夫之家,娶妇必敌。苟不能娶,即声伎之美者,或援立之,奈何婚眇妪之陋女。”
磨一小刀子,付其奴曰:“汝素干事,能为我杀彼女,赐予万钱。”
奴曰:“诺。”
明日,袖刀入菜行中,于众中刺之而走。一市纷扰,固与奴奔走获免。
问奴曰:“所刺中否?”
曰:“初刺其心,不幸才中眉间尔。”
后固屡求婚,终无所遂。
又十四年,以父荫参相州军。刺史王泰俾摄司户掾,专鞫词狱,以为能,因妻以其女,可年十六七,容色华丽,固称惬之极。然其眉间常贴一花子,虽沐浴间处,未尝暂去。
岁余,固讶之,忽意昔日奴刀眉间之说,因逼问之。
妻潸然曰:“妾郡守之犹子也,非其女也。畴昔父曾宰宋城,终其官时,妾在襁褓,母兄次没,唯一庄在宋城南,与乳母陈氏居,去店近,鬻蔬以给朝夕。陈氏怜小,不忍暂弃。三岁时,抱行市中,为狂贼所刺,刀痕尚在,故以花子覆之。七八年前,叔从事卢龙,遂得在左右,仁念以为女嫁君耳。”
固曰:“陈氏眇乎?”
曰:“然。何以知之?”
固曰:“所刺者固也。”
乃曰:“奇也!命也!”因尽言之,相敬愈极。
后生男鲲,为雁门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乃知阴骘之定,不可变也。
宋城宰闻之,题其店曰:“定婚店。”
“定婚店故事”如此,月老注定人间的婚配。月老即神仙;此韦固将军之所遇,当可遇而不可求。诚然,仙术未必尽善,如薛渔思著《河东记》讲述某处“唐汴州西有板桥店”所发生离奇现象。故事中有一个女人常施法术,使人食用某种物品后变成动物,有为富不仁意味,故事围绕板桥地名而生,所以名之“板桥三娘子”,有“不知何从来,寡居,年三十余,无男女,亦无亲属。有舍数间,以鬻餐为业。然而家甚富贵,多有驴畜”诸端事件被讲述:
唐汴州西有板桥店。店娃三娘子者,不知何从来,寡居,年三十余,无男女,亦无亲属。有舍数间,以鬻餐为业。然而家甚富贵,多有驴畜。往来公私车乘,有不逮者,辄贱其估以济之。人皆谓之有道,故远近行旅多归之。
元和中,许州客赵季和,将诣东都,过是宿焉。
客有先至者六七人,皆据便榻。季和后至,最得深处一榻,榻邻比主人房壁。既而,三娘子供给诸客甚厚。夜深致酒,与诸客会饮极欢。季和素不饮酒,亦预言笑。至二更许,诸客醉倦,各就寝。三娘子归室,闭关息烛。人皆熟睡,独季和展转不寐。隔壁闻三娘子窸窣,若动物之声。偶于隙中窥之,即见三娘子向覆器下,取烛挑明之。后于巾箱中,取一副耒耜,并一木牛、一木偶人,各大六七寸,置于灶前,含水噀之。二物便行走,小人则牵牛驾耒耜,遂耕床前一席地,来去数出。又于箱中取出一裹荞麦子,授于木人种之。须臾生,花发麦熟,令小人收割持践,可得七八升。又安置小磨子,碾成面讫,却收木人子于箱中,即取面作烧饼数枚。
有顷鸡鸣,诸客欲发,三娘子先起点灯,置新作烧饼于食床上,与客点心。
季和心动遽辞,开门而去,即潜于户外窥之。乃见诸客围床食烧饼,未尽,忽一时踣地,作驴鸣,须臾,皆变驴矣。三娘子尽驱入店后,而尽没其货财。
季和亦不告于人,私有慕其术者。
后月余日,季和自东都回,将至板桥店,预作荞麦烧饼,大小如前。既至,复寓宿焉,三娘子欢悦如初。其夕更无他客,主人供待愈厚。
夜深,殷勤问所欲。季和曰:“明晨发,请随事点心。”
三娘子曰:“此事无疑,但请稳睡。”
半夜后,季和窥见之,一依前所为。
天明,三娘子具盘食,果实烧饼数枚于盘中,讫更取他物,季和乘间走下,以先有者易其一枚,彼不知觉也。
季和将发,就食,谓三娘子曰:“适会某自有烧饼,请撤去主人者,留待他宾。”即取己者食之。
方饮次,三娘子送茶出来。
季和曰:“请主人尝客一片烧饼。”
乃拣所易者,与啖之。才入口,三娘子据地作驴声,即立变为驴,甚壮健。
季和即乘之发,兼尽收木人木牛子等,然不得其术,试之不成。
季和乘策所变驴,周游他处,未尝阻失,日行百里。
后四年,乘入关,至华岳庙东五六里,路旁忽见一老人,拍手大笑曰:“板桥三娘子,何得作此形骸?”
因捉驴谓季和曰:“彼虽有过,然遭君亦甚矣!可怜许,请从此放之。”
老人乃从驴口鼻边,以两手擘开,三娘子从皮中跳出,宛复旧身,向老人拜讫,走去。更不知所之。
板桥三娘子自作自受,受到惩罚;其意在于劝人向善,具有显著的报应色彩。此报应,正显示出唐代社会风俗生活中妇道观念为外表的各种信仰。相关故事如敦煌写本《孝子传》“向生妻”讲述:
向生者,河内人也。慈母年老,两目俱盲,时遇贼寇相陵。向生遂被讨征。新妇在家,向生厌贱,好食自餐,粗食将与向母。
向母自嗟叹云:“不种善,因受艰苦。”
新妇大怒,乃取猪粪和食与餐,又更骂辱。
天具(见)不孝,降雷霹雳至死。又书背上曰:“向生妻五逆,天雷霹雳打煞。”
阿家再明诗曰:
“向生养母值艰苑,
被射(征)边造(疆)未得归。
新妇家中行不孝,
天雷霹霹背上亡。”
风物即风俗,恶妇有恶报,是人间道德沦丧的折射。如《独异志》卷上“狗头新妇”记述:
贾耽为滑州节度,酸枣县有俚妇事姑不敬。姑年甚老,无双目,旦食,妇以食裹纳犬粪授姑。姑食之,觉有异气,其子出远还,姑问其子:“此何物?向者妇与吾食。”其子仰天大哭。有顷,雷电发,若有人截妇首,以犬续之。耽令牵行于境内,以告不孝者。时人谓之“狗头新妇”。
唐代风物传说中,关于酒等物产的解释,虽然没有直接表明具体融入哪些新的社会风俗生活内容,其实也是重新讲述,是继续讲。如敦煌石室遗书句道兴撰《搜神记》中有“千日酒”故事,讲述刘义狄与酒的传说,其称:“昔有刘义狄者,中山人也。甚能善造千日之酒,饮者醉亦千日,时青州刘玄石善能饮酒,故来就狄饮千日之酒。狄语玄石曰:酒沸未定,不堪君嚆。玄石再三求乞取尝,狄自取一盏与尝,饮尽。玄石更索,狄知克醉,语玄石曰:今君已醉,待醒更来,当共君同饮。玄石嗔而遂去。玄石至家,乃即醉死。家人不知来由,遂即埋之。至三年,狄往访之玄石家,借问玄石。家人惊怪,玄石死来,今见三载,服满以除脱讫,于今始觅。狄具言曰:本共君饮酒之时,计应始醒,但往发冢破棺,看之的不死。家人即知狄语,开冢看之,玄石面上白汗流出,开眼而卧,遂起而言曰:你等是甚人,向我前头?饮酒醉卧,今始得醒。冢上人看来,得醉气,犹三日不醒,是人见者,皆云异哉。”五代以后的《稗海》本《搜神记》卷三《千日酒》,文字与干宝撰《搜神记》基本上相同。记述了同样的传说。
在风物传说对唐代社会风俗生活的体现中,文人墨客为主要内容的文化生活,也是中国民间文学史上一个亮点。
歌舞书画是艺术生活的典型体现。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四《诺皋记上》载“元和初”歌舞传说,记述道:“元和初,有一士人失姓字,因醉卧厅中。及醒,见古屏上妇人等悉于床前踏歌,歌曰:长安女儿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腰浑忘却,蛾眉空带九秋霜。其中双鬟者问曰:如何是弓腰?歌者笑曰:汝不见我作弓腰乎?乃反首,髻地,腰势如规焉。士人惊惧,因叱之,忽然上屏,亦无其他。”陆勋《志怪录》“宫屏妇人”篇记述道:“元和初,有士人因醉卧厅中。及醒,见古屏上妇人等悉于床前踏歌,歌曰:长安女儿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士人惊叱之,忽然不见。”
唐末无名氏《闻奇录·画工》篇记述曰:
唐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图一妇人甚丽。
颜谓画工曰:“世无其人也,如何令生,某愿纳为妻。”
画工曰:“余神画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即必应之,应即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
颜如其言,遂呼之百日,昼夜不止,乃应曰:“诺。”
急以百家彩灰酒灌,遂活。
下步言笑,饮食如常。曰:“谢君召妾,妾愿事箕帚。”
终岁,生一儿。
儿年可两岁。友人曰:“此妖也,必与君为患,余有神剑,可斩之。”
其夕,乃遗颜剑。
剑才入室,真真乃泣曰:“妾南岳地仙也,无何为人画妾之形,君又呼妾名,既不夺君愿,君今疑妾,妾不可住。”
言讫,携其子却上软障,呕出先所饮百家彩灰酒。
睹其障,惟添一孩子,皆是画焉。
唐张怀瓘撰《书断》“铁门限与退笔塚”记述“永公(即王羲之孙僧智永)住吴兴永欣寺,积年学书,后有秃笔头十瓮,每瓮皆数石。人来觅书并请题额者如市,所居户限为之穿穴。乃用铁叶裹之,人谓为‘铁门限’。后取笔头瘗之,号为‘退笔冢’,自制铭志。”其又记“长沙僧怀素好草书,自言圣三昧。弃笔堆积,埋山下,号笔塚”。《唐国史补》卷中“得草圣三味”也有记述“长沙僧怀素好草书,自言圣三昧。弃笔堆积,埋山下,号曰笔冢”故事。如张固《幽闲鼓吹》“过状求宇”,对张旭传说的记述:
张长史(即张旭,传说中的草书圣人)释褐为苏州常熟尉。
上后旬日,有老父过状,判去。不数日,复至,乃怒而责,曰:“敢以闲事屡扰公门。”
老父曰:“某实非论事,但观少公笔迹奇妙,贵为箧笥之珍耳。”
长史异之,因诘其何得爱书?
答曰:“先父爱书,兼有著述。”
长史取视之,曰:“信天下工书者也。”
自是备得笔法之妙,冠于一时。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瓦棺寺画维摩”记“兴宁中,瓦棺寺初置僧众,设刹会,请朝贤士庶宣疏募缘”故事,其记述道:
兴宁中,瓦棺寺初置僧众,设刹会,请朝贤士庶宣疏募缘,时士大夫莫有过十万者,长康独注百万。
长康素贫,众以为大言。后寺僧请勾疏,长康曰:“宜备一壁,闭户不出。”
一月余,所画维摩一躯工毕,将欲点眸子,乃谓僧众曰:“第一日观者,请施十万;第二日者,请施五万;第三日观者,可任其施。”
及开户,光照一寺,施者填咽,俄而及百万。
在唐代风物传说中,有一些讲述社会道理的教谕故事,具有寓言色彩,广义上讲,也属于风物传说,如李垕撰《南北史续世说》中讲:“吐谷浑阿豺有疾,召母弟慕利延曰:汝取一只箭折之。慕利延折之。又曰:汝取十九只箭折之。慕利延不能折。阿豺曰:汝曹知乎:单者易折,众者难摧。勠力一心,然后社稷可固。”其故事源于《魏书》,此旧话新说,当其意自明。《朝野佥载》卷二“钥匙尚在”记述:“昔有愚人入京选,皮袋被贼盗去。其人曰:贼偷我袋,将终不得我物用。或问其故?答曰:钥匙尚在我衣带上,彼将何物开之?”《朝野佥载》卷六“见屈原”记述:“敬宗时,高崔巍喜弄痴,大帝令给使撩头向水下,良久,出而笑之。帝问,曰:见屈原,云:我逢楚怀王无道,乃沉汨罗水;汝逢圣明主,何为来?帝大笑,赐物百段。”《酉阳杂俎》续集卷四“屈原笑臣”作另一种形式记述道:“相传玄宗尝令左右捉黄幡绰入池水中,复出,幡绰曰:向见屈原笑臣,尔遭逢圣明,何尔至此?”这些故事的意义体现在社会风俗生活的不同方面,成为人们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