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西曲歌
《乐府诗集》卷四十七引《古今乐录》道:
西曲歌有《石城乐》《乌夜啼》《莫愁乐》《估客乐》《襄阳乐》《三洲》《襄阳蹋铜蹄》《采桑度》《江陵乐》《青阳度》《青骢白马》《共戏乐》《安东平》《女儿子》《来罗》《那呵滩》《孟珠》《翳乐》《夜度娘》《长松标》《双行缠》《黄督》《黄缨》《平西乐》《攀杨枝》《寻阳乐》《白附鸠》《拔蒲》《寿阳乐》《作蚕丝》《杨叛儿》《西乌夜飞》《月节折杨柳歌》三十四曲……按西曲歌出于荆、郢、樊、邓之间,而其声节送和与吴歌亦异,故依其方俗而谓之西曲云。
“西曲歌”所表现的也是重在一个“情”字,其抒发的“情”与“吴声歌曲”不尽相同,更多地表达出对自由、幸福的热切向往。其中虽然有情爱世界的具体描绘,但远不及“吴声歌曲”中有些民歌那种作赤裸裸的性爱的显示,它更多的是含蓄性的流露和表述。如“西曲歌”中出现较多的场景,一是水边,诸如江水、堤、湾、洲,一是与水相连的花、草、鱼、鸟、莲、杨柳,再就是以“春天”和“扬州”作为幸福生活的缩影,它们在民歌中成为一种境界和情结。作品给人带来的画面更朦胧,韵味也更悠远。
如《翳乐》:
人言扬州乐,
扬州信自乐;
总角诸少年,
歌舞自相逐。
如《莫愁乐》:
闻欢下扬州,
相送楚山头;
探手抱腰看,
江水断不流。
如《那呵滩》:
闻欢下扬州,
相送江津湾。
愿得篙橹折,
交(教)郎到(倒)头还。
如《襄阳乐》:
人言襄阳乐,
乐作非侬处。
乘星冒风流,
还侬扬州去。
扬州蒲锻环,
百钱两三丛。
不能买将还,
空手揽抱侬。
如此等等,我们能看到“荆郢樊邓”之地,即民间百姓心中的扬州情结——扬州以美丽的风景成为想象,紧系着他们的希望和憧憬。这使我们联想到后人“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诗句,又何尝不是这种情结的延续呢?一代又一代人做着缤纷的扬州梦,而扬州的发达直接源起于南北方的共同开发,扬州是以商贸的繁荣吸引着天下的[4]。商贾阶层在民间文学中的特殊地位,在这里典型地体现出来。这意味着魏晋南北朝民歌以“西曲歌”为代表,在文化结构与文化性格上已经发生了明显的转变,从往日以农耕生活为背景的动乱、灾荒、情爱等社会文化主题,转向了以都市为背景的受商业冲荡的更新的生活主题。
《月节折杨柳歌》在“西曲歌”中的出现,具有更为特殊的意义。连同“闰月”,其共十三首,这是后世世俗小调“十三月望花”的最早起源。就其内容来看,它改变了传统的农事歌谣诸如《诗经·豳风·七月》的描述方式,同时也改变了表现主题,以个人情感变化的细腻表达,代替了农事歌谣逐事叙述的基本结构,这同样意味着商贸崛起后与商贾阶层联系尤为紧密的“伎”对民间文学的参与及其所带来的重要变化。在每一首歌谣中,都出现了独立的“折杨柳”字样,它作为歌唱时的节奏处理,标志着一种新的民歌体的产生。
如其中的《七月歌》:
织女游河边。
牵牛顾自叹,
一会复周年。
折杨柳。
揽结长命草,
同心不相负。
这里的“牛郎织女”传说,表现出各自身份的明朗化,“一会复周年”包含着鹊桥相会的传说,也包含着世间男女相爱、相互思念的感情变化。
“西曲歌”中的《西洲曲》,是南朝乐府民歌中最能体现五字句民歌艺术特点的典型,是“南风”的代表。《西洲曲》是一首恋歌:
忆梅下西洲,
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
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
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
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
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
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
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
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
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
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
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
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
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
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
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
吹梦到西洲。
这首民歌在艺术表现上“摇曳轻飓”,既有普通“西曲歌”的含蓄,又有“吴声歌曲”的谐声。关于这首民歌的作者,《乐府诗集》和《古诗纪》都作“古辞”,《玉台新咏》作江淹,《诗镜》则作梁武帝。应该说其中包含着江淹、梁武帝等人对“古辞”的加工,即对民间歌曲的借用或改造。从其形制来看,它与《月节折杨柳歌》颇为相似,语句口气也更多地近于“西曲歌”中的缠绵。如《三洲歌》中所唱的“送欢板桥湾,相待三山头;遥见千幅帆,知是逐风流。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流”,其意境与《西洲曲》更近。关于《三洲歌》,《古今乐录》中说:“商客数游巴陵、三江口,往还因共作此歌。”意谓商业繁盛与商人逸豫促使这类歌谣的出现。那么,《西洲曲》也当如此。其中咏唱的“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当与“人言扬州乐,扬州信自乐”意同,是情深处的借指,体现出歌女的向往。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既然与商旅相联系,商旅客人看惯了《懊侬歌》中的“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在“吴声歌曲”和“西曲歌”中间也必然存在文化交流,这首民间歌曲就应当是以“交流”为背景的“西曲歌”。当然,在此歌的流传过程中,梁武帝应感到其特有的妩媚,那“吹梦到西洲”的韵致,明显不同于“吴声歌曲”中那些动辄言“碧玉破瓜时”之直露,他借用或有所改动也就是很正常的事情。民间歌谣在具体流传中,由于多种原因被融进宫廷燕乐或军中鼓曲,这并不影响它的存在,反而增强了它的传播途径和保存时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