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的一个夏夜,北京宣武门外绍兴县馆补树书屋,院子里那棵高不可攀的槐树开满了乳白色的槐花,清香扑鼻。

这里原本种的是一棵绍兴的苦楝树,因为水土不服,总是长不好,最终还是被北国的大风刮倒了。不知何时,又有人在此补种了这棵槐树,日渐高大起来,因此便得了补树书屋的怪名。但又因为这棵槐树上曾吊死了一位姨太太,人们嫌这里鬼气太重,不敢来住。有那么一个人,对于鬼魂这种事不但不怕,反而有些莫名其妙的欢喜,于是他就这样搬来,因为这里夏天蚊子少,而且清净。

他叫周树人,即鲁迅。

这是他赴京的第四个年头,白天在教育部办公画卯,夜晚在昏黄的灯下抄着古碑。

1912年5月,鲁迅被自己的同乡——民国第一任教育总长蔡元培招进京。那时教育部设有普通、专门、社会教育三个司,蔡元培尤为重视社会教育,鲁迅就这样做了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兼任社会教育研究会小说股股长,负责编辑、审查教材里的文学与小说作品。

在当时的中国,社会教育是闻所未闻的事情,正如小说进入教材,乃是中国的一种新事一样。跟着蔡元培办新教育,鲁迅原本是要放手大干一场的,但没有想到,蔡元培干了不到五个月就挂冠而去。新任教育总长范源濂是湖南人,一门心思在做官,爱的是交际。

范源濂与鲁迅非亲非故,更对社会教育、小说进教材之类的事情毫无兴趣,凡是鲁迅所要做的,他便一概搁置。

蔡元培去职是因为反对袁世凯。待袁世凯终于倒了,继承北洋的是段祺瑞,百官唯段祺瑞马首是瞻,大总统黎元洪不过是个摆设。鲁迅是蔡元培的旧人,按他自己的说法,那就是在北京的官场里“犯了可恶罪”。

四年就这么过去了,有家不能回,有事做不得,鲁迅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到北京来,他本是想寻找别样的人们,寻找一条新出路。然而,爬上天空二十丈,钻下地面二十丈,不料却被困在了中间。这一路正如鲁迅自己所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

在这种死寂的环境中,鲁迅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一间没有窗户的铁皮屋里,不死不活,进退不得。这铁屋看上去坚不可摧,空气越来越稀薄,里面挤满了昏睡的人们,如温水煮青蛙,逐渐由昏睡进入死灭。然而他一个人是清醒的,却无路可走。

他的面前浮现出曾给儿时的他买《山海经》的保姆——长妈妈,她用长着茧子的第二根手指点着他的鼻尖,笑着说:“迅哥儿,你呀!不要紧的,你的运气好着呢!”然后,她又神情黯然地望着他:“我们就没有用吗?我们就没有用吗?”

他忽地惊起一身冷汗,不知该如何回答。二十多年过去了,时间好像不曾流过一样,她还是那般慈祥、淳朴,满是爱意的眼神。她不知道这二十多年,曾被她捧在手心长大的“迅哥儿”经历了怎样巨大的变化。

墨汁不断地在暗黄的宣纸上晕染开来,鲁迅内心无法排解的孤独犹如一条大蛇,紧紧地扼住他的咽喉,在这寂寥的暗夜吞噬一切。他停下手中的毛笔,坐在竹椅上点燃一支烟,仿佛看到一段绿色的城墙冉冉升起。他真想狂热地飞向那里,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站在城墙内的田野、河流和小树林之中,仿佛置身于神话传说的王国。

办新教育,办社会教育,使小说进入教材——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洁净的城市、清新的村庄、冒着青烟的火车、灰蓝色的树林、悠然的白云、新鲜的粮食和蔬菜——那里没有战争,没有混乱,只有超越时间的美好。人们富足、安宁、太平,悠闲地欣赏每一本书、每一幅画、每一处风景,关心个人生活、文学与艺术。现在与过去,仿佛只有这一堵绿色的城墙相隔。道路弯弯曲曲的,没有尽头,那么近又那么远。

这样的生活,不是好的生活吗?这样的人生,难道不是合理的人生吗?

只要不停下脚步,就一定能走到远方吗?鲁迅感到全身的力量在升腾、跳跃,卷入高空的黑暗之中,卷入丰饶的生命和奇特的神秘中,去感受,去触碰,去拥抱那奇妙的、永恒的、升腾的高峰。在神秘而昏暗的光线中,他仿佛看到灵魂上升到群星闪耀的清澈夜空中,那灰蓝色的苍穹,闪烁的明灯,自由旋转的群星,指向永恒的方向——自由。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在震撼的颤栗中,鲁迅不得不从“好的世界”回到现实世界。

文学的世界、学问的世界,这样的好世界,会有吗?

在奉行升官发财、明争暗斗的北京城里,这样的好世界能存在吗?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象牙塔是没有的,如今能够躲避的,不过只是这间幽灵游荡的补树书屋而已。这里一无所有,有的不过是寂寞与苦闷而已。

难道就这样颓废下去吗?就这样一天一天混着日子过下去吗?一阵咳嗽使得烟卷差点儿从手中抖落下来,一大截烟灰掉在书桌上,35岁的他开始感慨自己正走在老去的路上。

飘渺的青春,如同春日上野的樱花,月光下僵坠的蝴蝶,哀鸣啼血的杜鹃,故乡的苦楝树——于他已一去不复返了。然而现在为什么又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吗?

万籁无声的深夜,鲁迅的书房传来又一阵咳嗽。

橙黄色的月亮从大道旁边的坟堆后面升起来,院子里槐树的枝丫投下歪斜杂乱的阴影。在深蓝色的天空中,一颗颗闪亮的星星闪着绿幽幽的光芒。

那时的鲁迅只有35岁,35岁的人生,已经不得不老去了吗?

“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鲁迅喃喃地说,“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然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1925年,时年44岁的鲁迅在他的《希望》一文中这样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