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课堂辩论会

5 课堂辩论会

除了发表文章之外,李大钊还通过讲演、课堂教学等宣传马克思主义。我国大学中第一次把马克思主义理论正式列入课程,对学生进行讲授,就是在北大,是从李大钊开始的。

1920年,李大钊在北大史学系、经济系、法律系和政治系开设马克思主义研究课。他说:马克思主义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能把历史、经济、法律和政治这四个学科打通,唯物史观把经济结构的演进作为历史发展的线索,从而为历史学科奠定一个全新的学术基础。过去研究经济的不过三派,一派是斯密代表的个人自由放任的经济学,一派是研究经济组织的社会学派,一派是研究社会互助的人道的经济学派,彼此对立,而马克思主义则包纳了这三个学派,是对一切经济学派的综合。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经济史的视野,极大地拓宽了经济学的范畴。

过去研究法律,往往不注意经济的决定作用,空谈法条而没有实行的条件。马克思主义主张法律是经济利益的体现,这说到了根本处。政治也是如此,一定的政治是经济利益的集中表现,离开了经济谈政治,也属于空谈。

李大钊指出,要建立哲学社会科学体系,分科的专门化研究是必要的,学科的综合、交叉也是重要的。马克思主义在现代哲学社会科学体系中所起的作用,正是这种学科综合的纽带作用。

他的这些观点,都为蔡元培所赞成。

在蔡元培的支持下,李大钊先后在各院系讲授《唯物史观》《工人的国际运动》等马克思主义理论课,或举行讲座。他所授课程的公告,均刊登在《北京大学日刊》——而那一页,往往是刊登“校长命令”的地方:

注册部布告:李大钊先生刻已来校,所授唯物史观,本星期起照常授课。

政治系教授会启事:本星期四之现代政治,仍由李守常先生继续讲演“工人的国际运动”。

由于李大钊和蔡元培的设计与建设,马克思主义在北大具有了“通识课”“公共课”和“公开课”的特点。

1920年12月2日,李大钊与费觉天等八人,发起成立了北京大学社会主义研究会。1921年1月15日,北京大学社会主义研究会邀请英国哲学家罗素来校演讲。

罗素在讲演时说,社会主义是个好东西,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方向。不过,他又强调“社会主义不能行于今日之中国,资本主义为必经的阶段”,因为中国现在最需要的是发展实业,只有发展起实业来,将来才能实现社会主义。发展实业,只能用资本主义的方法,中国不可能不经历资本主义,就去发展社会主义。

李大钊公开发表《社会主义下之实业》一文,表示不能认同罗素的观点。李大钊说,如果真像罗素说的那样——社会主义不能发展实业,那就是因为罗素没有看到苏维埃俄国是怎样发展实业的。苏俄实业发展得最快,过去三年,苏维埃政府建造铁路五千七百俄里,俄国广阔领土上的资源,因此就会得到巨大的开发。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俄国三年多造铁路已经超过沙皇时代的总和,俄国马上就会成为世界上铁路里程最长的国家。这样的建设速度,是欧美做不到的。为什么呢?这就是因为,“资本主义私有制度下,资本不能集中,劳力不能普及,社会主义之下,资本可以集中,劳力可以普及。资本之功能以集中而增大,劳力之效用以普及而提高,有此种资本与劳力之结合,开发共有土地之富源,哪愁实业不突飞猛进!中国不欲振兴实业则已,如欲振兴实业,非实行社会主义不可!”[15]

那么,中国发展的真正阻碍在哪里?李大钊说,真正的阻碍不是因为中国缺乏资本,而是中国资本的散漫。中国少数有钱人只会把钱存在外国银行里,最终不是被中国骗子,就是被外国骗子骗走了。如果像苏俄那样实行平民专政,一举把这些资本强行集中起来,一定可以大办实业,这难道不比被人家骗走要好百倍吗?更重要的是,中国劳动力丰富,劳动力便宜,但因为实业不发达,中国人要么去外国打工,要么就堕入贫苦,要么当流氓无产者。可见,中国最坏的地方,是一般游手好闲的官僚太多,而一旦实行不劳动不得食的社会主义,官僚势力就会被打破,食利阶级就会被打破,所以,“我要说一句武断的话——中国实行之振兴,必在社会主义之实行!”[16]

3月21日,李大钊又发表《中国的社会主义与世界的资本主义》一文。文章指出,现在有人说中国不要鼓励无产阶级,而要鼓励中产阶级,要发展资本主义,但这种说法,根本没有看到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和处境。孙中山先生也曾说过,如今中国的一个上等富人,日子过得还不如美国的中产阶级,而中国的中产阶级,日子过得不如美国的工人。孙中山的这句话,无非说明一个事实,我们中国在世界上,其实就是无产阶级,就是三等公民。

中国为什么沦为世界上最大的无产阶级国家呢?因为中国人不但受外国资本和帝国主义剥削,又受国内军阀政权、富人剥削,两层扒皮,我们不是无产阶级是什么?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体系里面,发展趋势一定是这样的——中国的富人变成中产,中产变成无产,而这是必然的事实。如果不改变世界的基本结构,不改变世界的根本制度,中国人注定要在世界上做无产阶级。

因此,罗素说要先搞资本主义,发展中产阶级,这听起来似乎不错,却根本不可能实现。如果按照这样搞下去,一百年后中国人还是世界上的无产阶级。

中国要发展实业,究竟是采用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中国应该先发展资本主义,将来再发展社会主义,还是必须先改变制度,从发展社会主义入手?李大钊与罗素之间,对社会主义问题、中国与世界的前途问题,进行了广泛讨论。他们的演讲与文章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了一场关于社会主义的大辩论。

罗素在中国的演讲,把课堂讨论与辩论的方式引进了北京大学。

罗素在演讲时发现,中国学生非常谦虚,一般都不会主动在课堂上提出问题,更不会主动去挑战老师和演讲者。这是中国学生与美国学生的重大不同,因此,他积极鼓励在北大举行课堂辩论。

这一举措得到蔡元培支持,李大钊则率先实行起来。

在罗素演讲之后,针对“社会主义是否适合于中国”这一问题,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在北大红楼的一间教室举办了两天的辩论会。李大钊应邀担任评判员。辩论题目便是“社会主义是否适宜于中国”。

那天,李大钊坐在一张桌子的角上,听大家讨论。听众很多,座位早已坐满了,很多人只能挤在教室外面听。辩论课的主持人,就是范鸿劼。

缪伯英经何孟雄介绍,也加入了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按照后来的说法,那时的何孟雄还有“无政府主义倾向”。缪伯英就经常与他一起潜心研读《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等马列主义书籍,一起讨论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剩余价值等理论。缪伯英起初还是不能说服何孟雄,于是,他俩一起参加了辩论会。他们相信真理越辩越明。

在辩论会上,何孟雄提出了一个问题——马克思说,因为生产力在发展变化,历史就一直是发展变化的,所以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社会法则存在,但另一方面,马克思又说一切人类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而这就是说——阶级斗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历史法则。马克思一方面是说不断发展变化,没有“唯一法则”,一方面又说阶级斗争是“唯一法则”,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如果阶级斗争是唯一历史法则,难道我们就这样一直斗下去吗?难道蔡校长说的互助,就不是法则吗?

这是十分尖锐的问题,也是当时一般进步青年共同的疑惑。

对此,李大钊的回答是:我们既然身处在阶级社会里面,阶级斗争便是不可避免的法则,而迄今为止的人类社会,都是阶级社会,因此,马克思说迄今为止的历史是阶级斗争的历史。但是,马克思还说,通过阶级斗争,最终要消灭阶级,达到无阶级的社会,而在那样的社会里,社会的法则就是互助。互助的社会不是等得来的,必须进行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达到互助共产社会的手段。共产互助是目的,阶级斗争只是手段,因此当然不是“一直斗下去”。我们所说的阶级斗争,就是先把主张互助共产的人联合组织起来,为了消灭阶级斗争而斗争。

在李大钊的引导和缪伯英的帮助下,何孟雄后来逐渐抛弃无政府主义,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何孟雄、缪伯英因此也成了一对革命夫妻。

又有人站起来问,听说苏维埃政府把克鲁泡特金枪毙了,这是真的吗?

李大钊回答说:现在关于俄国的谣言很多,其实克鲁泡特金活得好好的,不但没有被枪毙,他还有发表的自由。现在俄国的银行雇员、技术人员,还是在新政府领导下工作,他们的待遇也没有改变,甚至许多有产者也开始积极配合俄国的新经济政策。俄国的工业正在恢复,未来肯定有大的发展。

讨论中又有人提出,马克思的学说一切以经济为中心,又特别强调阶级斗争,但马克思是一个有高度文化修养的人,他的学说何以对于文化宗教一律排斥?这样的学说,对于一般知识分子总是感到隔阂。

李大钊回答说,西方长期以来就是宗教的社会,所以马克思的学说,他的唯物论,即使在西方也是异端。但是,近代以来西方产业和工业、贸易发展突飞猛进,一下子把宗教给打破了。西方的一切问题,迅速地由宗教、种族、文化问题变为了经济与产业问题。信仰的分化立即为阶级的分化所替代。马克思主义正是紧紧抓住和呼应了这种重大变化。过去的教士现在变成了知识和文化的劳工,都要在市场上讨吃了,这正如中国过去的家族社会全为经济变化所摧毁。诸位谋食,将来也是出卖知识与脑力,这不是因为马克思排斥文化和文化人,而是今天的文化人已经不得不是资本控制下的劳工了。

大家特别围绕着“集产”与“共产”展开辩论。一些人认为,苏俄目前的“集产”其实就是把产业集中到国家手里,此举固然一时实现集中发展,但必然造成国家集权,最终国家发展了,地方、个人未必发展,结果引起中央与地方不均衡。所以,中国最好还是要从地方发展入手,如果从国家“集产”入手,就难免把资产集中在国家官僚手里——张国焘当时就是这样的观点。

张国焘后来在中共一大会议上,代表北京党的早期组织所做的报告中,也谈到了他对“集产”的认识。他说,北京的厂主、雇主、铁路银行,就是政府本身,政府就是唯一的资本家。他们说为了国家富强,就必须剥夺、剥削,难道我们爱国,就是爱这些资本家吗?不行,我们爱国,是爱劳动者,不是爱资本家!

张国焘认为,中国要的是“共产”,而不是苏俄那种“集产”。

李大钊解释说,苏俄的所谓“集产”,是把产业集中于“社会”,而不是集中在“国家”。社会是指劳动者的社会组织。一般地讲“共产”,似乎是要把财产分给每个人,分光吃尽,那就不能发展产业,那就是倒退,所以,“共产”一定是以“劳动者的组织”的扩大为前提,没有“劳动者的组织”,空谈“共产”,那就是回到小生产。

大家提出的问题越来越深刻,其中李大钊最赞成的是农村问题。

有同学提出,中国的工人阶级很少,中国搞社会主义,照搬马克思主义的办法不行,因为中国有的是农民。中国要搞社会主义,不能靠工人罢工,最可靠的是发动农民革命。

李大钊回应说,他极为赞成。工读互助团之所以搞不成,就是因为城里的地价太贵,仅租房就需要许多钱。没有资本,就不可能与城里的资本家竞争。唯一的办法是去乡村,那里地价便宜,可以成事。

较早提出中国革命要从农民入手的人是宣侠父。大革命时期,宣侠父成为黄埔军校第一期学员,后因为反对蒋介石被开除——他也是唯一一个被开除的黄埔生。他先后在冯玉祥部和西北军进行兵运工作,策划了十九路军福建革命政府的创立,抗战期间被蒋介石秘密杀害。

1923年,宣侠父以“剑魂”为笔名,在无政府主义的机关刊物《民钟》月刊发表了《罢工与据耕》一文,极有预见性地指出:

中国的罢工,造成的只能是物价上涨,工人被裁员,长远看不能持续。而中国革命的希望在农民,只有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原理,把土地看作最大的生产资料,夺回土地这个生产资料,社会主义方才会在中国有基础。而与工人不同,农民人数很多,有着斗争胜利的成熟经验,所以,在中国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必须从组织农民入手。

在这次辩论中,北大最初的马克思主义者们,提出了一系列对后来的中国革命而言,可谓举足轻重的大问题。其中包括:怎样处理阶级斗争与互助联合的关系?怎样处理斗争与团结的关系?阶级与人民、阶级与民众的关系如何?怎样处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经济是唯一具有决定性的力量吗?思想、意识形态、文化、法律、政治是否对经济具有反作用?

特别是,中央集权的产业道路,等于马克思的社会主义道路吗?苏联的道路完全适合中国吗?社会主义是否要有民主?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是以工人阶级为主体,还是要根据中国国情,从农村的土地问题入手?

这充分说明,中国人接受马克思主义是一个艰难寻路的过程,更是一个独立自主地思考探索,实事求是地研究过程。他们接受马克思主义,首先是因为马克思主义能够救中国,他们就要找一条适合中国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道路。

“不忘初心。”对于中国共产党人来说,这个“初心”不仅是马克思主义,更是“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

辩论结束后,大家意犹未尽,但都想听一听李大钊的评论,顿时满场俱寂,鸦雀无声。

李大钊缓步走上讲台,用平实的语言谈了自己的意见:

马克思主义是非常精深的学问。他过去说过,五十岁以下的人,说自己能完全了解马克思的学说,那一定是欺人之谈。马克思主义是发展着的,是以十九世纪的欧洲为基础提出的。它刚创立时,一定有一些特定的夸大内容,不见得全都适合于中国,但作为基本原理,马克思主义对于社会进步有根本性贡献。

马克思正视资本主义社会阶级斗争的残酷和不可避免,但他坚信,通过阶级斗争,那个联合互助的社会就一定会到来。如果我们不敢于进行斗争,不从根本上变革社会制度,靠空谈空说,共产主义不会自动到来。因此,正是马克思的学说告诉我们——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是不被人的意志与感情所左右的。资本主义社会转变到社会主义社会,正如封建制度因生产力发展必定要转到资本主义制度一样。他用日本社会主义者河上肇常用的比喻来说明:譬如雏鸡在孵化前,尚在卵壳内部,孵化成熟以后,雏鸡必破卵而出,此为必然之理。

李大钊特别强调,社会主义必然到来,绝不意味着工人阶级不要斗争,社会主义就自动到来。赞成派若是拿唯物史观来解答这个问题,就会更有说服力。我们以前的种种努力,都不会白费,马克思主义与学生运动、民众运动、反对帝国主义和军阀的斗争,在方向上是完全一致的。我们研究马克思主义,不是要放弃此前的民主运动、民众运动、地方运动、互助运动,恰恰相反,有了马克思学说的指导,我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工作,才会真正团结在一起,最终凝聚为一个改造中国与世界的力量。

辩论会在热烈的掌声中告一段落。会后,教室里还挤着很多人在争论。

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成员朱务善也参加了此次辩论会,他回忆说:

这次辩论延长数日之久,参加的人都是北京各大学各专门学校的教员和学生,守常同志被邀请为辩论会的评判员。在辩论会上发言非常踊跃,争辩激烈。最后听众都想听一听当代马克思主义专家的意见,一时满场俱寂。守常同志不慌不忙地走上讲台,手里拿着一页笔记大纲,用唯物史观的观点来解答问题……守常同志说话时,声音不大,但在话语里却表现出一种最高度的自信心。[17]

辩论会结束已经是3月,李大钊号召全国的进步团体实现联合,“急急组织一个团体”,这个团体“乃是平民的劳动家的政党,即是社会主义团体”,要担负起“中国彻底的大改革”的责任。

【注释】

[1]王庆华:《高君宇传》,山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60页。

[2]《北京大学日刊》,1920年3月23日。

[3]王庆华:《高君宇传》,山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57页。

[4]《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46页。

[5]《胡适文存》第二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331页。

[6]《胡适文存》第一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250—251页。

[7]《胡适文存》第一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252页。

[8]《胡适文存》第一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260—261页。

[9]《胡适文存》第一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261—262,265页。

[10]邓中夏:《中国现在的思想界》,《中国青年》杂志第六期,中国青年社印行,1923年。

[11]《亢斋文存·罗章龙回忆录》(上),美国溪流出版社2005年版,第49页。

[12]《亢斋文存·罗章龙回忆录》(上),美国溪流出版社2005年版,第72—73页。

[13][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131页。

[14]刘威立:《刘仁静》,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8页。

[15]《李大钊全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53—354页。

[16]《李大钊全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54页。

[17]朱务善:《回忆守常同志》,李涛编《亲历者忆——建党风云》,中央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217—2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