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共一大第一次预备会议上,张国焘代表北京共产党早期组织作报告。报告的开头,便把北京称为“世界上最奇怪的城市”:

大家知道,北京是中国北方的政治中心,近五百年来,又是中国的首都。在清朝时,有许多满族人居住在那里,他们利用与帝王的关系,一直保持着不成体统的生活方式。现在还有将近二十万这样的居民,他们非常忠顺,他们仍然不从事任何固定的职业。除了这些懒汉以外,还要再加上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员,以及簇拥在他们周围的各种寄生虫。此外,还有他们的家属。再就是,还有约三万干着各种各样可疑职业的人。北京的人口不超过九十三万,可以大胆地说,有一半以上是游手好闲的人。的确可以说,北京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城市。[1]

张国焘用“顺民”“懒汉”“寄生虫”“文武官员”和“一直保持着不成体统的生活”来概括北京的氛围,实际上这也是当时鲁迅的感受。

作为“世界上最奇怪的城市”,北京的生活与“严正的工作”、劳动毫无关系,升官发财、钩心斗角、赌钱捧戏子,这是北京官场的必需和必备,却是鲁迅所不愿意的。新教育、社会教育、小说入教材,这是鲁迅所热衷的,但在同僚们看来,那几乎就是发疯和胡闹。

正经、正常目之为癫狂与胡闹,胡闹、胡混反而是正经。在同僚们眼里,鲁迅是有些癫狂的,正如在鲁迅眼里,怪诞的却是这座古老的城。

既然不愿赌钱交际,既然“严正的工作”是办不得、办不成的空想,那就不如去抄古碑吧。

鲁迅的心一天比一天寂寞。每日的古碑抄写还是照例。那时的他,既没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更没有什么主义亟待高呼。生命就在这样的暗夜逐渐沉寂,如同春日嫩绿的树叶终究在瑟瑟秋风中枯萎、坠落,归入死灭。

那天傍晚,鲁迅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仰着头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如何变得暗沉,冰冷的槐蚕偶然落在头颈上。胡同里不时传来狗吠,原来是有客人来访。

来人是他的绍兴同乡钱玄同。

钱玄同是绍兴大儒徐树兰的孙女婿,徐树兰则是蔡元培科场登龙的引路人。钱玄同与蔡元培是世交,钱家一门在浙江树大根深。

早在1906年的东京,就读于早稻田大学的钱玄同,便与鲁迅同时拜在章太炎门下学习经学,因此加入同盟会。鲁迅与钱玄同,更曾经一起创办留学生刊物《浙江潮》《新生》。同为章门弟子,他们也曾是革命党中“浙派”干将。

1906年7月5日,章太炎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之演讲中说:

大概为人在世,被他人说个疯颠,断然不肯承认……独有兄弟却承认我是疯颠,我是有神经病,而且听见说我疯颠,说我有神经病的话,倒反格外高兴。为什么缘故呢?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说了以后,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的神经病。近来有人传说,某某是有神经病,某某也是有神经病。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面现前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略高一点的人,富贵利禄的补剂虽不能治他的神经病,那艰难困苦的毒剂,还是可以治得的,这总是脚跟不稳,不能成就甚么气候。[2]

做大学问、成大事,就不怕被人目为“狂人”、神经病——历史证明,章太炎的这些话是后来五四那一代人的灵魂的写照。

而鲁迅的《狂人日记》就是以“狂人”的形象,一举抓住了那些先觉者的灵魂。

在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的夜里,鲁迅窥到了钱玄同心中莫名的激动,因为来访者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似乎心房还在怦怦跳动——鲁迅说,那也许是因为怕狗。

“你抄了这些有什么用?”他翻着那古碑的抄本,不解地问。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抄它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你知道陈独秀,他正办一本叫《新青年》的杂志——”[3]

“那又如何?”

鲁迅对《新青年》并不陌生,在他看来,这不过依然还是《浙江潮》《新生》之类。

鲁迅的祖父虽也是翰林,但并非蔡元培的恩师。蔡元培突然挂冠而去,并没有告诉他去向。寂寞的鲁迅不像钱玄同那样爱四处打听消息,自然也不知道蔡元培如今的动向。他只是知道,章太炎早已经被袁世凯放逐。知道他的人,无非以为此人是“章疯子”。同盟会已经改组,孙中山远在天边,革命党人不知所终,浙派革命党人自然土崩瓦解,而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

东京上野的樱花早已是凋谢的旧梦,改变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城”,孙中山、章太炎、蔡元培尚且不能,就凭陈独秀主编的一本《新青年》杂志,便要改天换地吗?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4]钱玄同激动地反驳道。

想必钱玄同的心跳,不是因为怕狗,而是因为激动。消息灵通的他,似乎已经窥见了一种转变的契机。

对于钱玄同所说的“既然已经起来”的几个人,鲁迅并没有去追问,也不抱什么期望。在他看来,“当下中国的弊病实在很严重,要最彻底的药剂才能治愈,靠既然已经起来的几个人,是无济于事的”。

鲁迅在心中长叹着。他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那一夜,钱玄同的激动还是莫名地感染了他。鲁迅缓缓地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几口,陷入了沉默。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看到自己创办《浙江潮》《新生》时孤独的身影。那时,他也无比渴望有人同自己一起呐喊,现在还有什么理由冷漠地自暴自弃呢?

钱玄同的激动毕竟是可爱的,三十多岁的人的激动,总是可爱的——总不能这样的老去吧。

鲁迅摁灭了手中的烟头,微笑着对钱玄同说:“好吧,我答应你。”

激动并不见得是坏处,因为沉默、麻木比死亡更可怕。既然有几个人已经醒来,就有毁坏这铁屋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