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欧游

3 欧游

1920年7月,北京城发生了一个大变化。

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联合奉系军阀张作霖,在直皖战争中将段祺瑞赶下台,奉系军阀入主北京城,声称立即要拿办蔡元培,断绝北京大学的办学经费。

蔡元培虽然是有一定官场经验的书生,却没有与土匪打交道的经验。这次的情况与过去分外不同。

北京的环境空前恶化,李石曾、胡适等人劝说蔡元培——曹锟、张作霖就是两个土匪,一个贩布出身,一个贩马出身。这一回,北洋政府已被土匪掌握,无理可说,不如暂避风险。

李石曾从法国归来,拿了一笔钱,在他父亲李鸿藻手下的旧官僚中活动,终于达成妥协。政府决定,放蔡元培出国考察教育,任命范源濂以教育次长身份继任教育总长,北京大学校长一职由蒋梦麟代理。

蔡元培接受了,他以为此次出国,既可以研究欧洲的教育,又可以为北大筹措经费。

蔡元培出国前,应湖南教育会的邀请,专程去长沙演讲。当时的长沙《大公报》是毛泽东展开驱张运动的喉舌,报社特别请毛泽东为蔡元培的演讲做笔记,供该报发表。蔡元培、毛泽东师生二人又一次见面了。此时的毛泽东已担任湖南第一师范附小的主事,也是一个校长了。毛泽东认真记录和整理了老校长的讲话,师生二人彻夜长谈。

鉴于工读互助活动遭受的挫折,毛泽东向蔡元培提出,长沙郊区租房便宜,可以创办一所平民大学——湖南自修大学,一边自修,一边劳动,一边讨论。蔡元培十分高兴,感慨地说,现在北京不好办事,各地还是要尽量努力,你如此不屈不挠地落实平民教育思想,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随后,毛泽东创立了湖南自修大学。第一批学生中,便有夏明翰等人,这些人后来成了湖南社会主义青年团的主干。

“汽笛一声肠已断。”毛泽东与蔡元培在长沙车站依依惜别时,师生二人谁都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永别。

蔡元培走后,他在浙江中西学堂时代的学生蒋梦麟临时掌印,勉强维持着北大。蒋梦麟后来说,现在是政府不发薪,老师学生不买账,军阀压迫一日甚于一日——我这个代理校长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只是一天天盼着蔡元培何时才能回国。

蔡元培西行,主要是到法国考察教育,整理华法基金会,继续“运动退款”,筹办里昂中法大学。

九个月的出访,法国大区教育自治的规划进一步启发了蔡元培。这个规划是由全国各大区的大学校长直接管理各区的教育事务,把教育领导权放在基层,以教育自治推动城市自治,以地方自治促进大学自治。蔡元培进一步认识到,地方的自治、地方的联合,是欧洲社会自由的基础所在。

当时的华法教育基金会由李石曾负责,他把法国的工作委托给秘书萧子升。萧子升比较夸夸其谈,办事能力很差,且比较固执。教育基金会资金有限,来法勤工俭学的学生越来越多,留学生与基金会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出国前,蔡元培要求萧子升回国,向他汇报基金会的工作情况。

萧子升离开法国之前,专程到离巴黎30公里的蒙达尼,召集新民学会在法国的成员召开了一次会议。这次会议是在蒙达尼郊外森林里的草地上开的,参加会议的有蔡和森、向警予、李立三等二十余人。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先在森林里做操热身,然后便围坐在草地上开会——因为他们当时没有钱租场地。

会议主题是新民学会未来的发展方向。萧子升说,现在华法基金会经费困难,多亏他的周旋,湖南学生的经费才算有保障。如果再去照顾其他省份的留学生,甚至去帮助在法的劳工,经费就不够了。因为经费有限,新民学会在法成员,不宜继续扩大,扩大会员的问题主要交给毛泽东在国内去做。

蔡和森作了针锋相对的发言,他认为,我们要联合其他省份的留学生,一方面扩大新民学会,有饭大家吃;一方面还要联合起来,为法国华工争取权利,因为北洋政府把这些劳工卖给了法国陆军部,我们要为他们争取人身自由。

萧子升反对,他认为这样做势必与法国政府发生矛盾,华法基金会就办不下去了,而且,帮助法国华工,这也绝对不是新民学会的宗旨。

蔡和森指出,新民学会的宗旨就是改造中国与世界,现在的世界是劳工的世界,如果萧子升认为新民学会不能承担这样的责任,那么,他主张成立新的组织。蔡和森还说,他已经与毛泽东多次通信,认为应该把新民学会改组为一个社会主义的组织,准备将来成立共产党。

萧子升非常不快,他坚决不赞成俄国的道路,更认为毛泽东、蔡和森两个人不能单独决定新民学会的发展方向。

太阳落山后,他们回到萧子升住的旅馆继续争论,通宵达旦,十几个人就这样在旅馆的房间里,争论到天明。

萧子升回国后继续与毛泽东争论,这种争论一直持续到1921年中共创建前夜。

萧子升后来回忆说,1920年中期,在法国的新民学会成员分裂了,因为当时毛泽东、蔡和森已经决定把新民学会改组为社会主义组织,而他不赞成,且那时他与外省的留学生接触较少。蔡和森为了扩大新民学会,与四川的留学生陈毅、邓小平开始接触。那个时候,陈独秀先派了张申府来法国活动,随后又把两个儿子乔年、延年派来,目的就是在法国发展共产党组织。陈延年、陈乔年年龄很小,天天打工,建立组织的事情还是没有着落。但张申府发展了周恩来入党,周恩来联系了当时在法国的两位四川留学生,一个叫赵世炎,一个叫任卓宣。这四个人加上蔡和森、向警予、李维汉,他们共同创办了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

就这样,新民学会的法国支部,被社会主义组织代替了。

任卓宣回国后,参与领导湖南党的工作。大革命失败后,他与毛泽东一起受命领导秋收暴动,途中被国民党抓获要枪毙,最终却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在医院治疗之后,他继续寻找革命队伍,再次被捕。这一次他叛变了,从此加入国民党,改名叶青,并成为国民党的重要理论家——这都是后话。

到法国后,蔡元培首先整顿了中法教育基金会,扩大了基金会的资助范围。他联合里昂大学校长儒班博士,为中国留学生专门成立一所新的大学——中法大学,亲自出任中方董事长,并欣然接受邓小平、王若飞、陈毅等225位中国学生的来信建议,在中法大学设立工学院。从此,中国有了第一批学习工科的留学生。邓小平就是其中的一个。

四川学生能够得到基金会的资助,当然要感谢蔡元培的法国之行。陈毅专程去看望蔡元培,凑巧蔡元培那天出门,陈毅就留下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通过陈毅,蔡元培知道了周恩来和蔡和森两位俊杰。

就在被迫离京、远赴欧洲期间,蔡元培的夫人黄仲玉因病在北京去世。他的心态开始发生变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他感到了深深的疲倦。更令他伤心的是,昔日学生已经开始在思想上离他远去。在法国,他读到了国内报纸上北大学生对他的批评——

蔡校长是主张依靠民众的,但又说民众需要教育、组织、训练,民众还不成熟。你看德国的民众不能说不成熟吧,德国反而落到了这样的天地,可见等待民众成熟,那是永无尽头的。五四运动的经验告诉我们,首先需要领袖,领袖才能带领群众前进。现在蔡先生已经不愿意做青年和民众的领袖了,蔡先生已经落伍了。

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蔡元培的好学生邓中夏。

“劳工神圣”,不消灭剥削者,劳工就不能“神圣”。但像张静江、李石曾这些主张“劳工神圣”的资本家,也必须消灭吗?像自己这样辛辛苦苦的大学教授,难道也要被学生和工农改造吗?

“我已经53岁了,也许真的是落伍了!”遥望着祖国的方向,蔡元培摇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