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利刃新发于硎

4 利刃新发于硎

1918年5月21日上午,邓中夏、许德珩、高君宇等人组织北京大学、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师范大学前身)、法政专门学校等北京大中专院校的学生两千多人,前往总统府所在地新华门请愿,强烈要求废除《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收回山东主权。在队伍最前头写有“国立北京大学”的横幅下,邓中夏、李达等人一边走,一边商谈着接下来的行动。

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都没有支持这次行动,鲁迅那时正忙着回故乡搬家,对此全然没有兴趣。只管读书的陈公博原本不想参加,但他听到周围同学们说:“我们到新华门请愿!”“我们到新华门请愿!”当时身兼广东四报通讯记者的陈公博心想,即便是为了新闻采访,也不能不去罢,便随着队伍来到新华门。为了防止被别的同学认出,临出门的时候,他戴了一顶灰色帽子。当别的同学焦急地为接下来的请愿讨论时,陈公博感到很别扭,只是附和着点头。他不知道该怎样应付这样尴尬的场面,只得压了压帽檐,硬着头皮跟着大队伍走下去。

当两千多名爱国学生围在总统府门前,府内的大员们恐慌了,急忙增派一队全副武装的军警严密防守于新华门外。一个官员带着几个侍从,匆匆从总统府里走出来与学生们交涉,说:“冯总统让你们派代表,他要亲自接见。”

同学们立即从各校推选出了八名学生代表,其中,北大代表为许德珩、易克嶷、段锡朋,他们指挥学生在新华门前排成长蛇阵,静立等候。当时,既没有人演说,也没有标语口号,围观群众也不知道这群大学生在干什么。

时值5月底,天已热了,烈日当空,同学们汗流浃背,新华门还是紧闭。许多站得疲劳的学生有些耐不住了,陈公博觉着不来则已,来则须到终场。

这时,一位天津来的女学生痛哭流涕起来,闻者无不动容。站在身旁的高君宇钦佩地说:“中国的女子要是都像这位热血女子,中国就有救了!”张国焘说:“可惜,就连我们的许多男子都是些冷血动物!”

学生们站立等候的结果,却令人失望。学生代表并未见着冯国璋代总统,仅由其秘书代见,秘书答应将请愿书转呈。学生代表便步出总统府向大队约略报告数语,大伙儿也就跟着往回走。这时许德珩声嘶力竭地对学生发出命令,叫学生们不要走,若请愿不应,预备下跪。陈公博很是反感,他心想:有力量便打进去,没有力量便散去,为什么要下跪?这也太侮辱人格了罢!

陈公博独自一人离开了队伍,走到南池子雇了一辆洋车,回公寓看书。身在现场的张国焘,也觉得不够味。本来兴致很高的邓中夏,回来的路上也如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

回校后,许德珩和一些北大同学感到很窝囊。他们认为,北大学生死气沉沉,爱国热情比不上留日学生,还不如天津一个女中学生郭隆真。

这次十分温和的请愿,在张国焘看来是失败的。《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并没有被取消,不久,北京政府还与日本签订了实施这个协定的详细办法。

这一时期,冯国璋下台,徐世昌当选为大总统。1918年9月24日,北洋政府与日本继续签署了两项涉及山东的密约,其一是《济顺高徐二铁路借款预备合同》,其二是《山东问题换文》。这两项密约把山东铁路的权益交给日本,承诺把青岛的权利交给日本,签字人是中国驻日公使章宗祥、日本外相后藤新平。

山东问题原本并不复杂。“二十一条”是袁世凯在日本强迫下签订的,当时日本率先对德宣战,占领青岛,中国其时还没有参战。但是,1918年5月和9月的三个中日密约,是在中国已经参战,一战就要结束,局势已经明朗,威尔逊提出“十四点和平原则”,一切外在条件都有利于中国的情况下,北洋政府竟然主动与日本签订出卖山东的密约。后两个密约,更是在北大学生群起抗议之后政府签订的。不能不说,就是北洋政府故意和肆意出卖国家利益。三个密约签订之后,中国外交就彻底万劫不复了。

对于后两个密约,抗议的北大学生当时是完全不知情的。那时,他们对于即将到来的巴黎和会,是怀抱着无限期待的。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巴黎和会上,当中国代表团提出山东权益的时候,日本会把上述密约端出来。

作为巴黎和会中国主要发言人,顾维钧后来回忆说,当日本提出,北洋政府是在参战之后,自愿把山东权利让给日本,且有“密约”存在的时候,中国在法理上已经处于完全被动的地位了。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当巴黎和会外交失败的消息传来,1918年5月曾去新华门和平请愿的学生,何以如此悲愤交加,五四爱国运动,何以势在必行了。

五四运动爆发后,签订了中日密约的章宗祥成为众矢之的,他为自己开脱说:当时新总统徐世昌上台,南北议和,都需要钱。国家没有钱,只有向日本借款。借款是徐世昌的主张,他不过是代为签字,例行公事。他保证没有拿一分钱的回扣。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难道卖国是“例行公事”吗?难道卖国还要拿回扣吗?

北大的学生是要做学问的,是要研究精深之学问的,但竟然被如此欺骗戏弄!即使抛开“救亡”,抛开国格,就是作为个人,还有什么人格可言?巴黎和会外交失败的消息传来,中日密约一旦揭开,北洋政府可以甩锅推诿,而蔡元培、陈独秀的老脸,还有地方搁吗?

不了解1918年5月,就不会真正了解1919年的五四。

1918年的学生请愿活动结束后,黄日葵彻底放弃了赴日留学计划,同年秋天考入了北京大学预科,入校后参加学生救国会在北大组织的国民杂志社,参与筹办社刊《国民》并担任特别编辑员,成为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

尽管这次学生的温和请愿失败了,但参与此次活动的张国焘、邓中夏、高君宇、许德珩、黄日葵等人却在活动中崭露头角。他们积极组织参与活动,在学生集会上发表演说,受到众多学生推崇。活动的受挫使他们深刻认识到,仅仅凭借少数学生的一时冲动去请愿是没有用的,必须联合更多的爱国青年,进行更持久深入的斗争。

自5月下旬发生的总统府请愿失败后,高君宇感到悲愤极了,接连几天夜不能寐,每天顶着重重的黑眼圈。他第一次提出学生要“革命”:“北京政府的反动本质、丑恶嘴脸已经彻底暴露了!我们再不能对这个政府抱任何希望了!摆在我们面前的道路只有一个,这就是同这些恶魔进行抗争!坚决抗争到底!”

然而,如何抗争呢?请愿,这条路已经证明是行不通的。除此以外,对手无寸铁的学生来说,还有什么救国的办法呢?

高君宇与邓中夏、许德珩、张国焘等课余经常讨论,有的主张开展竞选活动,将来这些爱国者能进入国会,掌握政权,形成政治上的新风气,救国才有办法;有的认为只有加强新文化运动,高举“民主”“科学”的旗帜去奋斗,才是救国的正当途径;邓中夏等希望进行彻底革命,推翻亲日派北洋军阀政府的统治。

同学们成群聚集在寝室里辩论问题,邓中夏经常买些食物来,于是他们渐渐把邓中夏的宿舍当作风暴的一个中心。结果大致得到“救国第一”的结论,认为救国运动是全体同学应该参加的,救国高于一切,从最守旧的人,到最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都应一致奋起“救国”。

既然要救国,就要组织一个团体,作为行动的第一步。当时学生组织社团很流行,不少有抱负的青年都跃跃欲试。邓中夏、高君宇、黄日葵、许德珩、张国焘等学生骨干纷纷开始行动起来,组织起了以北大学生为主的“学生救国会”。

1918年暑期,学生救国会派出代表易克嶷、许德珩,赴天津、武汉、南京、九江、上海等地联络。天津觉悟社的张太雷、周恩来,济南的康生,武汉的恽代英,上饶的方志敏,上海的沈泽民、张闻天等人,都参加了活动。据许德珩回忆:

我们先到天津,那里学生已经有了组织,开会欢迎我们,到会的人很多,我记得有:马骏(工专学生)、郭隆真(女)、谌志笃、马千里、张传琦、张泰来(北洋大学学生,后改名叫张太雷)等人。正当欢迎会开得很热烈的时候,张传琦忽然拿把菜刀把自己的一个小指头砍掉了,以此来激励国人。他们以后还组织了一个觉悟社。周恩来同志由日本归国以后,觉悟社就更加发展了。邓颖超大姐这时也出来了。我们由天津到济南,找到了康生,他当时名张绍卿,又名张三洗,我们同他谈了发展组织的事,没有开会。由济南转武汉,见到了恽代英,他们组织了文化书社。我和恽代英同是少年中国学会的会员,虽是初次见面,但仿佛很熟,真是一见如故。由武汉到九江,找到了同文书院的学生方志敏以及邓毅生。到南京找到了金陵大学学生黄仲苏,也找到了湖南林祖烈(林伯渠之弟),以及其他多人。最后到上海。上海学生方面有复旦的狄侃、程学瑜(以后改名为程天放,成为反动头子),华侨学生何葆仁,圣约翰的瞿宣颖,河海工程学校的张闻天、沈泽民,以及南洋公学的恽震、留日归国学生黄介民等人。还找到了为我们奔走的“上海通”商务印书馆的黄警顽。上海妇女方面的人特多,我们会见了留日归国的女学生李果、程孝福,神州女学舒惠贞,黄兴夫人黄宗汉,女子救国会的朱剑霞,还有从天津去的刘清扬。她们成立了上海女子联合会,宣传爱国,抵制日货。女界联合会“五四”以后也参加了上海学生联合会,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我们还拜会了同情学生运动的孙中山先生以及廖仲恺、朱执信先生。他们到上海以后还办了一个周刊《星期评论》和月刊《建设》,与北大的《每周评论》《新青年》南北呼应。我们还联系了《民国日报》的邵力子、叶楚伧,《时报》的戈公振,《申报》的史量才,江苏省教育会的黄炎培、沈恩孚,商会的虞洽卿、荣宗敬……由于我们联络的结果,各地学生因之也都加入了学生救国会,这个学生救国会就几乎成为全国性的学生团体了。我们于九月初返回北京。[18]

马骏(工专学生)、郭隆真(女)、谌志笃、马千里、林祖烈(林伯渠之弟)、张绍卿(康生)、恽代英——这些名字十分重要,他们就是在这次学生大串联的活动中,出现在中国历史舞台上的。

1918年5月的学生运动没有成功,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人才与干部准备还不够充分。这次大串联,却使北京大学成为全国有志青年最向往的地方。

这一年夏天,16岁的湖北人刘仁静考入北京大学理科预科班。刘仁静,字养初,1902年出生在湖北应城一个守旧家庭。自幼聪颖,三岁成为家设私塾最小的学生。高小毕业后,刘仁静进入英办教会学校博文学院学习,打下了坚实的英语基础,后转入武昌私立中华大学附中就读。在这里,他接触到《新青年》《甲寅》等进步刊物,很快成为忠实读者。家境贫寒的他,入校之初就梦想将来当个中学物理教师以养家糊口。

湖南是南北战争的主战场,北方取胜之后,段祺瑞没有把湖南交给打下湖南的吴佩孚,而是任命自己的亲信张敬尧治理湖南,湘人憎恶张敬尧,湖南从此成为反对北洋政府和张敬尧的基地。

也是这一年的夏天,一群湖南人也来到了北京大学。

何孟雄,1898年6月2日生于湖南省酃县中村乡龙塘村。幼年时父母不幸先后去世,从此跟着两个哥哥生活。在岳云中学读书期间,何孟雄经常阅读提倡民主与科学的进步书刊,积极参加反袁(世凯)驱汤(芗铭)和抵制日货的学生运动。在杨昌济、毛泽东、蔡和森等师生的推荐下,何孟雄赴北京参与留法勤工俭学活动,在法文专修馆学习,半年后到北京大学理科当旁听生。

罗章龙,1896年11月30日出生于湖南浏阳的一个农民家庭。1910年至1916年,罗章龙在长沙名校长郡中学读书,受乡人谭嗣同新政影响,开始接触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想。当年毛泽东以“二十八画生”名义发出征友启事,罗章龙是最早的响应者,从此与毛泽东、蔡和森被称誉为“管鲍之交,后无来者”。罗章龙与毛泽东组织长沙新民学会会员赴法勤工俭学,1918年9月,罗章龙考入北京大学预科德文班。

李梅羹,1901年生于湖南浏阳,14岁考入长沙长郡中学,他曾诚挚地跟同学说:“地球年龄估计约五十亿年,人类发生不过百万年,在此悠悠天地之中……唯有以短促之生命,以救民于水火事业,心境稍获宁静。”1918年,17岁的李梅羹考入北京医学专门学校(北京医科大学前身,现为北京大学医学部)。他在同乡好友罗章龙的邀请下常到北大文学院听陈独秀、李大钊的讲座,后成为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德文翻译组重要成员。

这次学生抗议运动虽然失败了,但从抗议“中日密约”到留日学生归国,从请愿新华门到组织全国学生联合会,进行全国串联,从那时起,北京大学逐步开始把民族复兴的责任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这次学生抗议运动成为五四运动的预演与先声。当我们回顾时,则会感慨地发现,那时几乎所有的条件都已经开始具备,大多数的历史主角已经开始向北大汇聚,而历史则仿佛还在等待,等待那个真正决定和扭转中国与世界命运的人物的出场。

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们希望做国民的教师,而自1918年5月之后,历史的主角悄然转换,那些登上历史舞台的北大学生,将成为中国民众的领袖。

北京大学党委宣传部供图

【注释】

[1]陈独秀:《答王庸工(国体)》,《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1915年9月15日。

[2]《陈独秀文章选编》(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73页。

[3]陈独秀:《〈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陈独秀文章选编》(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317—318页。

[4]《李大钊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87、192页。

[5]鲁彦:《鲁彦文集》,线装书局2009年版,第48—49页。

[6]李宗刚:《现代教育与鲁迅的文学世界》,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47页。

[7]鲁迅:《我观北大》,《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8]朱正:《名人自述》,东方出版社2009年版,第378页。

[9]鲁迅:《无声的中国》,《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10]鲁迅:《无声的中国》,《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11]鲁迅:《忆刘半农君》,《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12][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125页。

[13]《周恩来传》,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35页。

[14]恽代英:《通信》,《新青年》第6卷第3号。

[15]陆宗舆辞呈,见《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第7卷,第330页。

[16]《严几道与熊纯如书札节钞》,《学衡》第20期,1923年8月。

[17]陈公博:《苦笑录》,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5页。

[18]许德珩:《“五四”运动六十周年》,《文史资料选辑》第61辑,文史资料出版社1979年版,第13—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