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君马者道旁儿
参加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还没有拒不签字的明确表示,在蔡元培的说服下,学生已经决定复课,本已经放了北洋政府一马,但北京政客却公报私仇,按照段祺瑞的助手徐树铮的建议,立即提出“整顿学风”。所谓“整顿学风”,首先就是拟撤换北大校长蔡元培,改由胡仁源代北大校长。从5月4日开始,徐树铮就出言威吓北大和蔡元培,说“要烧北大房子、杀北大学生”,“要以三百万金收买凶手刺杀蔡元培”等。
这时,北大第一任校长严复公开表态说:这次学生运动,就是因为蔡元培片面强调新学新理;蔡元培就是个神经病,校长既然是神经病,学生只能是神经病。
这是自新文化运动初期林纾致信蔡元培,指斥北京大学“覆孔孟、铲伦常”之后,对蔡元培的又一次公开指责。
安福系的阁员们表示,蔡元培是要利用北大学生,向政府施压,重回政坛。蔡元培不是一个人,他背后有梁启超、林长民等一系列人。这些人不去,党争就不能停止,政府就不得安宁。
蔡元培原本就是造炸弹、搞革命的人,他是不怕事的,而长期为官,他知道徐世昌一时释放学生,这不过是以退为进,为的就是下一步罗织罪名,以捉拿“幕后黑手”。在徐世昌、段祺瑞、徐树铮、安福系看来,他蔡元培就是“幕后黑手”。那些反对新文化运动的保守派们也势必起哄,以为时机来了,趁此老账新算,其目的就是夺回北京大学这个阵地。
蔡元培清醒地看到,五四运动可能的结果无非是:学生一时被安抚,随后便秋后算账,北大换人,政府在巴黎和会上公然签字——这是最坏的结果;再就是北大继续抗争,直到政府不敢秋后算账,不敢在巴黎和会上签字——这是好的结果。
要争取这个好的结果,只有斗争。蔡元培擅长的斗争方式,当然不是公然去鼓动学生,而是自行辞职。
蔡元培第一次辞职,就是因为在袁世凯政府里,他和其他同盟会阁员认为权力应该在国会和国务院,而北洋系则认为权力应该在总统。面对袁世凯的软硬兼施,他便愤而辞职了。
袁世凯都不怕,难道还怕徐世昌吗?何况,如今让他辞职的理由是明摆着的——蔡元培感到身心疲惫,作为一位崇尚个人自由的学者,他虽然很同情学生的爱国热情,但一向认为大学是研究学问的地方,不是搞政治的地方。现在忽然被指为利用北大搞政治,他断然不能接受。
蔡元培被各学校校长奉为和政府打交道的领头人,学生们出了事向他求援,他不能不管;各校校长们要联合行动,他也不能不参加;政府也把他视为学运风潮的幕后操纵者。他身不由己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今天到教育部请愿,明天到警察厅求情,这完全违背了自己办学的初衷。
5月8日午后,又有人向蔡元培通风报信,说政府方面认为,只有蔡离开,风潮才能平息。如果蔡不去,法庭就要严办被拘学生。蔡元培认为,倒不怕有人要买他的脑袋,但是“我恐因此增加学生对于政府的纠纷”。蔡元培后来写道:“我个人且将有运动学生保持地位的嫌疑,不可以不速去。”
于是,蔡元培于5月8日晚向政府递交了辞呈。次日晨五点半他悄悄离京,甚至连最亲近的人都没告知,出走天津,前往杭州。临行前失望、愤怒、悲哀的蔡元培留下一纸声明,写道:
我倦矣!“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北京大学校长之职,已正式辞去,其他向有关系之各学校,各集会,自五月九日起,一切脱离关系。特此声明,惟知我者谅之。[17]
“杀君马者道旁儿。”有人把这句话理解为,是学生游行害了蔡元培,实际上,蔡元培自己说得很分明,是北洋政府要把鼓动学潮的罪名加于自身,把学生爱国运动说成是党争,以此要他的人头,他不怕,他怕的是学生爱国运动被污名化。
蔡元培到达天津后,立即发报给夫人黄仲玉,请她不要惊慌,也不要跟着离京,就在北京家里等着,闭门谢客就可以了。
正如蔡元培所预料的,他的辞职立即产生了轩然大波,北京城为之震动。北大学生立即发布声明:学生们的自觉行为,绝不能让校长担责,蔡元培一天不回校,北大一天不复课!
天亮以后,这个声明顿时震动了北大师生。
同学们迅速将它油印出来散发各校,整个北京学界愤慨激怒的情绪,就像干柴遇烈火一样,瞬间点燃。于是,北大的学生们于“外争主权,内除国贼”“收回山东权利”口号之外,又加上了“蔡校长复职”这一强烈要求。
在蔡元培出走的当天,北大立即召集全校代表会议磋商,决定先以全体北大学生名义呈请政府下令挽留蔡校长。同时北大学生派代表见教育总长傅增湘,提出三点要求:
(1)请总统特下命令挽留;
(2)派司长赴津劝驾;
(3)由学生方面通电上海陈述一切。[18]
北大教职员代表马叙伦、马寅初、李大钊等为挽留蔡元培到教育部请愿,北大教职员会作出若蔡校长不留任,北大教职员将“一致总辞职”的决议。
傅增湘原本确实是想撤了蔡元培,但现在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从此便一心想着躲事。
学生只是被保释,而非无罪释放。5月10日,保释外出的学生接到检察厅传票,出席第一次预审。学生们声称,他们是尊重总统命令,顾全“保人”蔡校长信誉而来。当检察厅问谁是5月4日事件的主脑时,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各人具有良心,谁能主使?”因为学生绝不出卖校长、老师,预审遭到了学生们的抗议,便草草结束。
怒火未消的学生们回校后,向检察厅正式递交了一份声明,表示今后再不会到检察厅应讯。
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到一个现实:蔡元培不当校长,学生就不复课,反过来说,北洋政府不真正妥协,蔡元培这个“保人”还真不当了!
气温一天一天升高,炙热的夏天来临了。
在和约签字问题上,军阀政府加快了卖国的策划和活动。学生们制止签字的行动相应也更急切了。
对北大而言,校长不在了,但校长教给他们的社会教育、平民教育思想还在,北京大学平民讲演团还在。
1919年5月17日,北京大学派出讲演员共八组,每组约六至七人,分赴东城一带讲演,并沿途发布宣传传单。面对警员的阻止,学生们“以宗旨正大,决无意外,愿负一切责任答之”,坚持照讲不误。
随着学生运动的发展,北京学联(5月6日,北京中等以上学校学生联合会成立)以政府镇压爱国运动为由,决议于5月19日起继续罢课,并向北洋政府提出下列条件:
(1)向巴黎和会我国代表团发出指令,坚决拒绝在和约上签字;
(2)惩办卖国贼曹、章、陆;
(3)挽留北大校长蔡元培。
1919年5月19日,星期一,这一天北京下了一场小雨。从上午开始,总罢课开始了,全北京26所中等以上学校的教室都空空荡荡。这一天开始的总罢课,声势十分浩大。它是继五四爱国游行之后,北京学生对军阀卖国集团所进行的又一次罢课斗争。北京军阀政府视学生的爱国行动为“纠众滋事,扰及治安”,并不断扩大镇压措施,甚至出动军警殴打逮捕讲演学生。
学生运动却更加广泛、深入地开展起来。在北京街头演讲的学生日益增多,19日那天就有三百多人,20日六百多人,21日则达到上千人。大批军警日夜包围着北大等学校,限制学生外出。
北京城里一团糟,蔡元培却已回到了老家杭州,到西湖边读书去了。
那时,他读《水经注》,又读《石头记》,浏览中外报纸,一派神仙模样。在西湖边,他写了《夜雨》一诗:
久已隔窗听夜雨,居然欹枕看朝霞。
霞痕转眼已全失,雨意无端又怒加。
起来正是雨霏霏,旭日穿云未敛晖。
半西空蒙半潋滟,西湖装得像徐妃。[19]
蔡元培在西湖写诗,但北京那边早已经坐不住了,先是医专校长汤尔和代表各校校长跑到西湖,请蔡元培出面主持公道。蔡元培刚送走了汤尔和,蒋梦麟随后就赶到,蒋梦麟是蔡元培在浙江中西学堂时的学生,算是他最信得过的人。蒋梦麟陪着蔡元培在西湖住了三天,说是代表北大师生来慰问校长。
蒋梦麟刚走,老朋友沈尹默跑来了——当年是否要来北大,蔡元培就征求过他的意见。这次,沈尹默还携来胡适于6月22日写给蔡元培的信,信中向蔡元培汇报了现在北大教授内部的一些动向。蔡元培与沈尹默一起吃了午餐,把给黄仲玉的信,交沈尹默带去,信里讲了孔德毕业证书盖印一事。
他对沈尹默说,夫人的事,需要管,但其他的事,他一概不问了。
这个时候,张国焘的信也到了,信里表达了全校众志成城维护校长的决心。这封信令蔡元培十分开心,他立即给张国焘回了信。
从此,张国焘、胡适,汤尔和与蒋梦麟自北京发来的“快函”不断,北大教授会、学生会的来信也如雪片一般,而蔡元培不为所动——理由是:他真病了,在西湖淋了雨,他的老胃病复发了。
得知蔡元培真是病了,徐世昌和国务总理、教育总长也发来电报,以示慰问。蔡元培一面回电,一面暗笑,他对自己的胞弟笑着说:我虽有胃病,但不至于死,至于大总统,他这次恐怕是没有后路喽!
蔡元培知道,徐世昌最后的一招,无非是镇压,但如今民众已经起来了,镇压就是火上浇油。
于是,蔡元培继续在杭州安心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