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一”

1 “五一”

除了山东问题之外,巴黎和会形成的另一个决议,无形中对中国人造成了“二次伤害”——这个决议就是召开世界劳工大会。

根据巴黎和会的提议,1919年10月,第一届世界劳工大会在美国华盛顿召开,共有39国参会,各国代表团均由三部分人员组成:工会代表,资方代表,政府代表。中国却只派出一人代表中国政府参会,那就是驻美公使顾维钧。

在这次会议上,顾维钧再次受辱。

第一届世界劳工大会把世界劳工分成了三个阶层,并以世界劳工大会决议的方式公布于世。决议表示:英美发达国家的工人,要争取6小时工作制,欧洲其他国家劳工要争取8小时工作制,但中国、印度和日本劳工除外。会议特别对中国租界里的劳工工作制度作出规定,每周休息一天,每周工作60小时,而15岁以下童工,则每天工作8小时。

这就是明确地对世界工人阶级进行分化。根据这样的分类,中国劳工在世界工人阶级中也属于最下等的地位。

《少年世界》杂志报道了这次大会,报道悲愤地说,中国在巴黎和会上被视为三流国家,在第一届世界劳工大会上,中国劳工竟然也被视为三流劳工——这真是奇耻大辱。

中国工人处于劳工阶级的最底层,是最被歧视、被压迫的阶层。这种对中国劳工阶级的歧视,进一步刺伤了有良知的中国人。

1920年5月1日,李大钊等人在北京大学二院大讲堂召开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大会,百余名北大师生和校役参加。当天,李大钊发表《“五一”运动史》一文,他痛切地介绍了世界劳工大会的情况:

华盛顿劳工会议的成绩,虽然不能满足我们的希望,然而要他那四项一一适用到我们的劳工社会来,我们那些苦工人,也许可以得享些幸福。谁知中国和日本、印度等国,又被他们认作特殊国除为例外了!那关于日本、印度等国的,我且不提,单把那关于中国的特殊规定,写在下面:

甲、每星期休息一日。

乙、以一日十时间、一星期六十时间为原则。对于不满十五岁的人,以一日八时间、一星期四十八时间为原则。

丙、对于使用百人以上的工场,适用工场法。

丁、在各国租界内,亦适用同一规定。

……

我们在今年的“五一”纪念日,对于中国的劳工同胞,并不敢存若何的奢望,只要他们认今年的“五一”纪念日作一个觉醒的日期。[1]

正是李大钊的文章,第一次向国人详细介绍了“五一”劳动节的起源,而且专门介绍了1886年美国芝加哥工人运动的情况。其中,李大钊特别讲述了三位工人领袖上绞架的时刻:

Spies、Parsons、Fischer、Engel于1887年11月11日惨遭绞刑。他们死义的时候,都很悲壮。Spies君当那绞绳放在颈上的时候,有一句临终的宣言,说“我们在坟墓中的沉默比我们的演说更能动人的时候快来了”。Parsons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民众的声音得被听见”。Fischer的死状,尤其壮快,他以踊跃的跳步,光明的颜色,上了断头台,高呼“这是我一生最快的一刹那”。[2]

李大钊说,英美劳工阶级的地位,是靠流血斗争换来的,中国要改变自己的地位,中国劳工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只有通过流血与斗争。

上面的段落,几乎是李大钊对自己命运的预言。

李大钊继续说,如今中国的劳工不但不知道流血斗争才能挣得地位与权力,他们甚至连八小时工作制,连“五一”劳动节究竟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可见五四运动的所谓觉醒,只不过是中国知识界少数的觉醒,而中国最被压迫、被歧视、被侮辱的劳工们,他们是大多数,他们远远没有觉醒——劳工的不觉醒正是中国的悲哀!中国的“五一”充其量不过是报纸上的“五一”,这样的“五一”与劳动者没有丝毫的关系。于是,他大声疾呼:

二、三年前,《劳动》杂志上有过一个题目:《不入支那人清梦之五月一日》。那时中国人对于这“劳工神圣”的纪念日,何等淡漠!到了去年,北京《晨报》在五月一日那一天,居然出了一个“劳动节”纪念号,一般人才渐渐知道这个纪念日的意义。到了今年,不但本志大吹大擂的作这“五一”祝典,别的同志的同业,同声庆祝的,也有了好几家,不似从前那样孤零落寞了!可是到了今天,中国人的“五一”纪念日,仍然不是劳工社会的纪念日,只是几家报馆的纪念日;中国人的“五一”运动,仍然不是劳工阶级的运动,只是三五文人的运动,不是街市上的群众运动,只是纸面上的笔墨运动。这是我们第一个遗憾![3]

李大钊说,现代世界的主体是劳工,我们要为中国争权力,首先要为中国的劳工争权利。如果说中国要觉醒,那就要唤起劳工。只有劳工觉醒了,中国才能真正觉醒,而中国劳工觉醒的第一步,就是要他们认今年的“五一”纪念日作一个觉醒的日期!

他呼吁北大的平民教育讲演团和工读互助团到劳工那里去,去开启真正的“觉醒年代”。

在李大钊呼吁下,1920年“五一”劳动节过后,夏日的清晨,沙滩红楼的校园里,邓中夏、高君宇等人整装待发。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长辛店。

长辛店位于古老而寂静的永定河畔,离北京不过21公里,京汉铁路北段的修车厂设在那里,有工人一千多人,是北京铁路工人最集中的区域。

邓中夏一边打背包,一边问高君宇:“君宇,守常先生说得对,要改变中国面貌,非把知识阶级与劳工阶级打成一气不可!我们这次在长辛店待的时间可要长一点才行。你说呢?”

高君宇说:“这正合我意,以前在平民讲演团的时候,我总是觉得一天的讲演都不过瘾呢!不过,仲澥,这次你可别带那么多本线装书了,太重了。我们轻装上阵啊!”

“放心吧!我们五四游行的人,这次要从‘五一’再出发啦!”邓中夏笑着说,“终于从‘五四’走到‘五一’啦!”

车过卢沟桥,邓中夏为古城的景象所陶醉。一个小时后,车到长辛店车站,原本兴致勃勃的学生下车后,被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人包围了,邓中夏此前写诗作画的兴致,立即不翼而飞。

那时,学生多属社会上层人物子弟,工人质疑这些学生不在学校好好读书,来工人区瞎溜达,到底是有啥动机?工人们摸不清学生的想法,所以对他们敬而远之,不愿接近。

为了往工人里面钻,青年学生们多次分析讨论,最后找到症结和答案:要打破工学界限,一定要与他们一起吃苦耐劳、打成一片,这样才能真正走进工人心间。

张国焘五四运动时在讲演部工作,曾率领一队同学到长辛店去对工人演讲,宣传爱国和发展十人团的组织,算是有与工人打交道的经验。当时,长辛店的工人们敬佩爱国青年,热情地搬出了开水、咸菜和馒头来款待。这的确是他们所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有些同学看见苍蝇飞舞其间,馒头似乎也不干净,因而托词不吃。张国焘和工人们一样,满不在乎地张口大嚼,跟他们大谈爱国之道。张国焘的这种做法,在工人们心目中产生了一种亲近感。

高君宇等是从称呼入手,开始拜工人为师。每到工人中走访时,学生们称工人为“师傅”,工人则称学生为“先生”。后来渐渐亲近起来,称呼就相应有了变化,双方都用“老”互称,如工人称高君宇为“老高”,高君宇称姓史的工人为“老史”等。时间一长,工人看高君宇他们生活自律,不近女色,不嗜烟酒,就称他们为清教徒。再后来工人根据学生们的特征给他们起绰号,如高君宇举止斯文,就称他是“老夫子”,邓中夏耿直豪爽,工人就叫他“邓大炮”。

邓中夏、高君宇等换上工服走进工人中间谈心,渐渐地,工人们都愿意说出心里话,纷纷诉说自己受工头欺压、被克扣工资、延长工时的不幸遭遇。

转眼来到了初冬。1920年12月19日,北京共产党早期组织成员邓中夏、张国焘、张太雷等九人来到长辛店与铁路工人接头,筹划开办劳动补习学校。早在五四运动中,长辛店工人积极分子、长辛店工人救国十人团的史文彬、陶喜琮等曾凑钱办过一个夜班通俗学校,因无人指导,又缺少经费,正准备停办。适逢邓中夏、张国焘到来,于是决定以夜班通俗学校为基础,用“提倡平民教育”的名义,正式筹办长辛店劳动补习学校。

史文彬等工人四处募捐筹集经费,李大钊每月拿出部分工资作为补助。长辛店劳动补习学校是在北大资助下开办的,经费主要是由北大学生会和北大平民教育讲演团捐助的,捐助者有李大钊、北大庶务主任李辛白、北大俄文系讲师柏立伟等。

在大家努力下,那间工人子弟学校成为工人经常会聚的场所。工人们放工以后,三五成群,甚至带着小孩,来到学校听讲时事或阅读报纸,也有唱戏、谈天的。工人们有时发生争吵,学校就成了评理的地方。工人们有籍贯或帮口的不同,如天津帮、德州帮和本地帮等;还有职业上的区别,如司机与生火,机工与学徒,工匠与小工等,彼此常常发生歧视和职业上的竞争,彼此间债务纠纷最多,在这里大都得到了合适处理。逐渐地,这间学校也就成为工人们生活最需要的地方了。

分别不到半年,邓中夏惊讶地发现,工人觉悟起来是非常快的,“长辛店的工人智识很高。团结力量很大,他们已组织很强固的团体,他们出版了一个周刊叫作《劳动界》,每期销售二千多本”。

在工人面前,邓中夏觉得自己才是学生,特别是参观了工厂,听工人讲解了机器生产之后,他承认自己“无知”:

我可惜对于机器学没有研究,所以参观了工厂,也没有什么心得能写出来,光记得一个是专修整气锅的,一个专修理机关的,一个制铁条的,入了总发动机,只见无数皮带和电线而已。各位工人向我指点说明,我真感谢他们增长了我许多智识。[4]

从此,邓中夏从切实感受中得出了一个结论:知识分子和读书人应该向工人学习,学习他们的团结组织能力,学习他们的产业革命的知识。

邓中夏成长为中国工人阶级的领袖,他的转变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筹备会之后,邓中夏、杨人杞、朱务善等又多次来往商量。

邓中夏还帮助制定了《劳动补习学校预算案》,修改了《劳动补习学校募捐启事》。筹备会议决定,长辛店劳动补习学校于1921年元旦召开成立大会,1月1日正式开学。

这个学校向所有热爱学习的工人们敞开,不收学费,对经济困难的学生还会补贴学习用品。学校开始有学生二十多人,到了四五月间发展到四十来人。劳动补习学校由邓中夏主持校务,并以北大学生会的名义,先后派去吴雨铭、贾祝年和王铮三名北大学生作为常驻教员。除了上课以外,他们还结合工人的处境为工人编歌。有一首歌很受工人欢迎,歌词是:

如今世界不太平,重重压迫我劳工,一生一世做牛马,思想起来好苦情。

北方吹来十月的风,惊醒了我们苦弟兄,无产阶级快起来,拿起铁锤去进攻。

红旗一举千里明,铁锤一举山河动。只要我们团结紧啊,冲破乌云满天红!

多年之后,这首歌经周恩来总理指定,编入了大型革命舞蹈史诗《东方红》。

除常驻教员外,邓中夏每周去讲课两次,杨人杞每星期都去,小组其他成员如何孟雄、朱务善、罗章龙等也都轮流去讲过课。

1921年春节前,李大钊来到补习学校授课。他充满激情地对工人们说:“职工弟兄们,你们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资本家永远把工人当机器、当工具看待。可我们工人呢,应当把自己当人看待!要团结起来争取做人的权利!”为了能更好地启发工人们,他还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竖着写了“工人”二字。

“大家看,工字和人字接起来念什么?”大家回答:“天!”李大钊接着说:“对,是念‘天’。工人的‘工’字,上边一横是天,下边一横是地,中间的一竖是工人,工人顶天立地,工人就是最伟大的阶级。”

李大钊说,如果没有工人起来,五四运动就不能胜利,所以是工人帮助了学生。

“工人是天”,这个既通俗易懂又意义非凡的理念,就这样播到了铁路工人心里。

李大钊问工人们:“什么是布尔什维克?”工人们摇摇头,李大钊接着说:“俄语中的布尔什维克就是多数派的意思。什么是多数?就是农民、工人,是千千万万被压迫被奴役的劳动人民。”

张太雷也经常到那里讲课。张太雷问工人:“我们工人每天做工,资本家不做工,为什么他们生活得比我们好得多呢?”工人答道:“他们是靠剥削我们才过得好的。”张太雷又问:“他们是怎样剥削的呢?”工人们说:“我们做的产品,卖了大钱,可他们只给我们小钱。”张太雷听了说道:“你们说的没错,但还不够全面,我把这其中的秘密告诉你们。我们工人生产出来的产品卖出去后就能得到钱,这就是产品的价值,这个产品的价值是我们工人创造的,其中除了购买原料、机器磨损、厂房折旧、管理费用外,其余的钱照理应该全部分给工人,资本家只能拿投资的消耗和管理费用,可是资本家把工人创造的财富大部分都拿走了,只给工人仅够维持最低生活水平的那一小部分,这就是剥削。”工人们听懂了,他们知道这是“马克思主义”。

与工人结合、为工人服务的过程中,青年学生的思想感情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他们走出书斋,真正认识到劳动的伟大、工人阶级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