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地火

2 地火

1920年11月22日,夜幕降临。从长沙出发,坐了一天火车的毛泽东,身着蓝色长袍,拿着把雨伞,提着一只木制的行李箱,出了位于湘东赣西边界的萍乡火车站,步履沉重地走在飘着雨的山路上。他的身后,山峦层叠。

其时正是邓中夏、张国焘等人准备再下长辛店,去筹备劳动补习学校的时候。

毛泽东此行的目的地是萍乡,那里就是张国焘的家乡,有安源煤矿。煤矿离张国焘的老家只有16公里。

那一晚,毛泽东在萍乡城郊的一间私人小旅馆写了几封重要的信。特别是在25日一天,他分别给远在法国的向警予、欧阳泽,北京的罗章龙,新加坡的李思安,南洋的张国基写了回信,谈得最多的是时局,特别是湖南对“自治运动”的失望。在他看来,驱张运动赶走了张敬尧,却迎来了赵恒惕,赵恒惕是一个更坏的军阀。

在毛泽东的一生中,很少采用“绝望”“看透了”这样的词句,但是,那时他确实心力交瘁。他告诉朋友说,“我的生活实在太劳了”,以前所进行的改造中国的运动——互助运动、文化运动、联省自治运动使他陷入了“绝望”,他愤慨地说,他已经“看透了”。

在给向警予的信中,毛泽东联系湖南“自治运动”失败的教训,思考着社会改造的新途径,在静夜里吐露心声:“几个月来,已看透了,政治界暮气已深,腐败已甚,政治改良一途,可谓绝无希望。吾人惟有不理一切,另辟道路。”

绝望、看透了,并不意味着消极和放弃,而是要推倒重来,从根本上选择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11月25日、26日两天,冷雨淅沥,毛泽东夜不能寐。他思考了许多,结论和想法也清晰起来,似乎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披衣起床,将带来的新民学会会员从各地的来信拿出来,一封一封重新阅读,并挥笔一一回复。

运动军阀,借助军阀倒军阀——这条路是不行的。

在给李思安的回信中,他提出了“另造环境”一法。

在给罗章龙的回信中,他提出了“旗子立起”一法。

“另辟道路”“另造环境”“旗子立起”,具体指的是什么?后来,他在编辑《新民学会会员通信集》第二集时,于易礼容信后的按语中,进行了直白的解说:“必须从事根本改造之计划与组织,确定一个改造的基础,如蔡和森主张的共产党。”

在萍乡期间,毛泽东思绪如潮,一连写了八封回信和一篇按语。

毛泽东说过,他参加共产党是被赵恒惕逼上梁山,也就是说,本想通过别的途径实现“改造中国与世界”的毛泽东,这时只能扯起造反的旗帜了。

萍乡与安源,这是毛泽东新的起点。后来,他举行秋收暴动的基础,就是安源煤矿的武装工人。

在安源,毛泽东第一次进入到大地的底层,第一次下井。

当时的萍乡,是个“肮脏的城市”。在萍乡路上,他不断遇到运煤的马车,几乎每一辆车都被塞得满满的。黑色的煤屑从四周的木板漏出来,撒在刚刚下过雨的地面上,形成一摊摊黑色的污浊。

毛泽东去的那个巷道叫总平巷,是安源煤矿的主井口,矿工由此出入矿井,煤炭也由此运出。

安源老矿工们后来回忆毛泽东第一次下矿井的情况:

那天,毛泽东换上短装,腰间的绳子勒得紧紧的,手提一盏外罩落满了煤尘的油灯来到巷口,决定到工作面去看看。有工友看到毛泽东一副书生的样子,急忙劝说:“不能去!小巷道很矮,要伏着身子才能爬过去,有的地方坡度很陡,上面又滴水,出了事,我们担待不起。”

毛泽东笑笑说:“不要紧,你们天天在里面干活都不怕,我去看看还怕吗?”工友只好带路前行。

也许,当时脱下长衫的毛泽东,内心有一些忐忑,但更多的是期待。他迫不及待地想去井下看个究竟,工人们在黑暗的井下是怎么劳作的?

毛泽东提着油灯,朝着通向井口的幽深小路摸索前行。刚开始还能透过模糊的窗户看见阳光,阳光下一棵棵挺拔的向日葵,金黄色的圆盘正倔强地迎着太阳绽放。过了一会儿,矿井里只剩下巨大的阴影,他像是行走在皎洁的月亮的背面。他紧紧地提着那盏黑色的油灯,借着那道惨白的光前行。

地底的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那一瞬间,他感到整个人被禁锢在凝重的黑暗之中,被拖进深深的井里。岩壁潮湿,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只能听见水滴落在岩石的声音,单调,冰冷。

一股潮湿阴冷的风卷来煤尘的特殊味道,长长的巷道渐渐铺展开来,他看见数盏油灯在数名矿工的头顶闪烁着。

这是毛泽东第一次面对这自然和人类血肉凝成的历史——巨大的能量,最后凝成这黑的一小块。

这脚下踩着的硬邦邦的黑色煤田,原应是一片森林,茂密的森林。那时的春天必定是绿色的。湖面如镜,映着天空的蔚蓝,令人心动。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大地开始苏醒,笔直高大的树干舒展着嫩叶。阳光照在分叉的小径上,随之伸向不知名的远方。鸟儿婉转啼鸣,小鹿在林间奔跑。偶有动物的尸体横躺在树丛之中,应是没有捱过它们生命的冬季。

千百万年来,沧海桑田。植物的枝叶根茎慢慢腐朽、堆积,在漫长的地壳变动里,被深埋地下。震动,翻转,覆盖,掩埋,发酵……然后,绿色是怎样一点一点,凝固成现在的黑色,可以燃烧的黑色。

井下的土地更加坚硬,那被放逐的黑色,却激起了这位诗人革命者的沉思。窒息的闷热让这种思考更加深沉,同时也使它消磨人的意志,让人感觉到极限。

那也是垂死的大地,它那火热的张力,它的烦躁,还有它的气馁和消极的闷热,仿佛在热烈的火焰之中,无情地映射出百万年以前的小鹿、死亡,映射出爱、人生以及时光的终结。

这大地核心处诞生的黑煤,埋在矿井深处。无论哪个方向,毛泽东触手所及的都是黑色,黑色。覆着厚厚一层煤灰的管道,衔接处也露出光滑油腻的黝黑。

跟随着矿工,毛泽东大步跨过井下倾斜的台阶,如同在迷宫般穿梭,感受着不同时空的变换,时而潮湿阴冷,时而闷热如夏。他为之惊叹时,工友们却对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什么是上等人,什么叫下等人,什么叫阶级,什么叫上层建筑,什么叫经济基础——这些过去抽象的名词,一瞬间便恍然大悟。

在湿热的工作面,几个工友如原始人一样,只遮盖着私处,默默干活。遮羞的白布已被浸染成黑灰。在布满黑色煤尘的巷道之中,这些滴着汗水的男人,目光呆滞,木然地钻着,铲着,扛着,无声无息。有的工友汗流浃背,在用力铲煤,有的工友扛着沉重的三角铁,在支撑井下的顶板,或者三三两两推着装满煤的手推车,一脸茫然。惨白的矿灯下,热汗流过黝黑时,渗出一道道发白的皮肤,像是黑森林里一条蜿蜒的小溪……

矿工们像黑暗中的舞者,像伏尔加河畔的纤夫。或瘦弱或强健的臂膀被勒紧,脚步艰难地向前挪着黝黑的身躯。

浓热的空气充斥巷道,矿工像动物一样,气喘吁吁地伸出又厚又干的舌头。眼睛被不断流淌下来的混着煤灰的汗水遮住,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只能不断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去擦拭。

吃饭的哨子吹过,一个个浑身汗水、紧闭嘴唇、唯有眼球是发白的黑色身躯,停下手中的活。他们靠着洞壁或者随便什么工具坐下,或者爬到稍微凉快的洞口,打开袋子,吃下冰凉的米饭。手上的煤灰在米饭上留下一道道黑印子,他们却全然不顾,依旧狼吞虎咽。

在沉闷潮湿的井下喘息,他们忘记地面上摇曳的花朵,清凉的雨水和夏日的绿荫。每天天不亮,他们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哈着白气,摇摇晃晃进入井口。夜幕降临,他们满脸乌黑,缩成一团,从井口涌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些矿井里黑色的身影,像是蚁穴蚂蚁,为了食物和水,爬进爬出。

毛泽东抵达工作面时,也全身落着煤灰,热得满头大汗。当他在一根坑木上坐下来,一个工人解下毛巾为他擦灰,毛泽东拉住工人的手说:“不用擦,没关系。”毛泽东问工人们每天做工几小时,做一天有多少钱?工人们说,除进出班时间外,每天要做12个小时,干一天有8个到12个毫子(铜钱)。

毛泽东同情地说:“你们的生活真苦哇!”

工人们说:“没法子,只怪我们自己的命苦哇!”“命苦,没有饭吃,老婆孩子顾不上。”

毛泽东说:“这个说法不对。我们受苦不是什么命里注定的,而是资本家压迫剥削的结果!”

说到这里,他顺手拣起一个小石头打着比方说:“一个小石头,一脚就踢开了,要是把小石头堆在一起就不容易搬动了。我们工人只要团结起来就有力量了,就是有座山压在我们头上也能推倒。”

是的,在冬日的火炉旁,一家人温暖簇拥的时刻,人们是否还会想起在洞穴里的攀爬?又有多少人知道自己现在的温暖,是这样苦役般的劳动获得的?

直到下午3点多,毛泽东才从井下出来。他再次注意到总平巷口那个醒目的标志——一把斧头与一把铁锤相交,斧头代表井下工人,铁锤代表机械工人。

此前,毛泽东一直在寻求火种。现在,他看到了光明的源头。

毛泽东后来说,在参加革命之前,自己是个知识分子,连吃水都要别人挑来。那时,他认为只有知识分子是干净的,而工农很脏。参加革命了,与工人农民在一起了,才知道工人农民虽然脚上有牛屎,但心是干净的。

毛泽东住了一个星期,走遍了安源矿区。

11月底,毛泽东才离开萍乡。那时距离他的28岁生日,只有不到一个月。

从1920至1930年,毛泽东先后10次到安源。

究竟是什么迷住了他?这是今天的人们需要深思的。

安源,就是日后被称为“中国的小莫斯科”的地方。党在安源的革命实践创造了党史上的许多第一,安源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支部、中国共产党支部和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的诞生,标志着党的组织第一次建立在产业工人之中。

这一切正如鲁迅在《〈野草〉题辞》中所说:

地火在地下运行,

奔突;

熔岩一旦喷出,

将烧尽一切野草,

以及乔木,

于是并且无可朽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