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教育讲演团
从新文化运动到五四爱国运动转化,也可以看作由“写文章的一代”,向着“演说的一代”的转变。演说的兴起,与蔡元培提倡平民教育的关系最大。
对于社会教育、平民教育,蔡元培最为热衷。从国民到平民,蔡元培的思想也是不断前进的。
为把“互助主义”“平民主义”“大同思想”推行开,为让民众知道自己是国家主人,蔡元培公开支持上街演讲。
早在1918年11月15日的天安门讲演大会上,蔡元培就提出:“大学职员的责任并不是专教几个学生,更要设法给人人都受一点大学的教育,在外国叫作平民大学。”让平民和劳苦大众都拥有受教育的权利,这是蔡元培民主主义教育思想所倡导的。在蔡元培看来,平民教育的方法,与一般的学校讲授不同,这表现在授课方法的不同,平民教育的方法不是讲授,而是公开、广泛的演讲。蔡元培是演讲的倡导者,他自己也身体力行。
1918年10月,北大成立国民杂志社。杂志的发起人不满足于仅仅办刊物,因为刊物的读者比较有限。为了更好地启发国民,发出更广大的声音,廖书仓、许德珩、邓中夏、张国焘等人开始在天安门、中央公园等地开展讲演。这些活动,为平民教育讲演团的建立起到了很好的铺垫作用。
1919年3月7日,《北京大学日刊》上刊登了一条消息:“本校学生邓康、廖书仓、张国焘等人发起组织了北大平民教育讲演团,以教育及平等为目的,以露天讲演为方法。”
在这则消息后面,还全文刊发了《北京大学平民教育团征集团员启事》,指出教育一般分两类,一为“就学之教育”,即学校教育;一为“就人之教育”,即露天社会讲演等。一般学校教育只有有钱人家的子弟才得以享受,贫寒子弟迫于生计,则无力入学;人们受教育的机会“大相悬殊”,这是“社会上不平等之现象”。为使贫苦民众也能受教育,“欲期教育之普及与平等”,发起建立北大平民教育讲演团。
平民教育讲演团以“增进平民知识,唤起平民之自觉心”为宗旨,以“教育普及”与“平等”为目标。讲演团自1919年成立到1925年期间,共有157名北大学生加入,当时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的毛泽东也参加了该团。
1919年3月23日,北大平民教育讲演团在马神庙理科校长室召开成立大会,临时主席廖书仓报告了讲演团的筹备情况。邓中夏、廖书仓当选为总干事,罗家伦、康白情为编辑干事,周炳琳为文牍干事,易克嶷为会计干事(一个月后,他们便成为“北大六大学生领袖”)。大会通过讲演团简章,本团由“北京大学学生热心平民教育者组织之”,宗旨是“增进平民知识,唤起平民之自觉心”。从此,平民教育活动采取露天讲演方式进行。讲演分定期与不定期两种,定期讲演每逢星期一下午进行,每月四次;不定期讲演则根据需要,在假期和重大节日进行。简章还规定团员必须轮流出席讲演,不得无故缺席,并规定每学期开始时,召开一次例行全团大会,针对讲演工作进行总结,并对团员实行一年改选制。[35]
新文化运动由办刊、办学,走向提倡演讲,这是十分关键的一步。
在《无声的中国》这篇著名的演讲中,鲁迅深刻地阐释了演讲的作用与意义。鲁迅指出,尽管白话文运动、白话文刊物、白话文教材极大地扩大了读者和受教育者的队伍,但这是以“识字”为前提的,而对于广大不识字的人们来说,这却是一个限度,这也是白话文运动的限度。如果进一步思考这个问题,就会发现:中国语言文字问题的关键,在于文字,而不在语言,即在于大多数“会说话的人”不识字,因此,如果我们仅仅把“读和写”作为发声的唯一手段,那么,大多数不能读写的人,便还是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而经过了白话文运动的中国,依旧还是“无声的中国”。
对于大多数能“说话”但不能读写的中国人来说,他们发声的手段不是文字,而是“声音”,写文章是以“文字”为工具的,而演讲则是以“声音”为工具的。要使“无声的中国”变成有声的中国,除了白话文运动,除了写文章、办刊物之外,更为重要的“发声手段”,就是演讲。
西方是拼音文字,西方文化是建立在“声音”的基础之上的,这就是西方哲学家们所谓的“声音中心主义”。中国的精英文化则是建立在“书写”的基础上,可谓是“书写中心主义”。自希腊罗马以来,西方的修辞学、演讲术、辩论术就十分发达,自基督教兴盛以来,赞美诗、赞美歌、史诗进一步发展,而西方的传教,借助的是布道、宣导、宣讲的方式,这与中国非常不同。中国主张文字的优越性,这就使得“读与写”,使得“静默不言”,成为精英文化的主要特征。
在北大平民讲演团面向大众公开发声之前,能够深入中国最基层乃至偏远地区,以演讲方式来组织基层民众的,主要是西方的传教士。他们的演讲主要是宣教。
演讲在中国的兴起,是随着近代西学和西方文化的输入,特别是传教方式的输入而展开的。关于演讲与传教的关系,张国焘的回忆最为有趣。
张国焘是平民讲演团的主要发起人,他在讲演时十分卖力,但起初并不十分得法。有一次,他带着讲演团在一个街口高举旗帜、声嘶力竭地发表演说。夏天的烈日并未减少围观群众听讲的热情,听到兴起处,群众纷纷鼓掌,还送茶水给他们。在这种热烈的氛围中,张国焘和同伴们即使满头大汗,声音嘶哑,仍大声疾呼。这种激烈的情绪打动了一位在场的老牧师。
讲演结束后,那位牧师走上前去,先是从布袋里掏出一本破旧的《圣经》送给张国焘,然后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愿上帝保佑你,布道者!”张国焘一愣,他刚想拒绝牧师的这份好意,却被牧师邀请前往住所去研讨讲演的技术。
一路上,牧师侃侃而谈,他指出张国焘等人的讲词不够通俗,没有从人之切身问题说起,也没有将人民受痛苦的根源和爱国运动联系在一起。他说:“你们虽然花费了很大的力气,可是老百姓还是不能完全领悟。”
“可是那些群众对我们很热情啊,还给我们端茶送水呢!”张国焘略有不解地问。
牧师笑着说:“群众的热情是一回事,但不能说明他们真的听懂了、听进去了。”说到这里,这位老牧师开始热情地向张国焘传授演说经验——演讲,不仅是讲,而且是“演”,要成为好的演讲者,首先要勇敢,要自信自己是真理与上帝的化身。其次要有情,要充满感情,具体说:第一,声音要大;第二,声音要美;第三,讲的问题要十分切近于听众;第四,要会讲故事;第五,要能感动自己,才能感动听众;第六,结尾要有高潮,就像唱歌一样,要有韵律、有起伏、有波澜……
张国焘这才知道原来演讲有这样高深的学问,于是虚心接受、细心揣摩,加以改进,讲演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
那时的张国焘非常忙碌,他不停地穿梭往来于京城各学校及各社团之间,还经常去找李大钊等老师探讨问题。上午在开会,下午往往要到校外活动,找人谈话,常常半夜才能入睡。见到他这样奔波,邓中夏开玩笑地称呼他为“学生要人”,张国焘便也以此自居起来。
1919年4月3日,北京刮起了沙尘暴。漫天的黄沙淹没了房屋,遮蔽了天空。北京东便门外的蟠桃宫出现了一群北大学生,邓中夏扛着一面旗子走在前列。他们停在一个空场的土台边,一个同学抬起头看了看漫天风沙,有些丧气地说:“风沙这么大,说话能听清吗?第一次讲演就这么出师不利啊!”
“不要怕。越是天气不好,越能锻炼我们的意志。”邓中夏笑着说,“咱们扯着嗓子讲呗!”
写有“平民教育讲演团”几个字的旗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几个乡人见了,好奇地走过来。邓中夏见围过来不少人,便清了清嗓子,站在小土台上讲起来。
“同胞们,”他大声说,“我们平民教育讲演团今天来和大家作一次讲演,我讲演的题目就叫‘现在的皇帝倒霉了’……”
此后,邓中夏又做过“家庭制度”“我们为什么要来讲演——谋大学教育之普及”“互助”“青岛交涉失败史”“国事真不可谈吗”等时事讲演。
朱务善也加入北大平民教育讲演团,积极参加每周日的讲演活动。他们先是在城区几个讲演所讲演,后又去通州、长辛店等农村工厂讲演,宣传自然知识、生活常识、通俗教育,有时也讲一些时事,为民众普及政治社会常识。
朱务善的讲演内容很广泛,语言生动鲜活,善于根据听众特点来选题。在农村,他就偏重讲“干么信教?”“痛病的起因及预防法”这些与农民生活相关的话题;在城区和工厂,他着重讲些时事,如“北京社会”“民国与国民”“爱家与爱国”“好政府”等。深入浅出的讲演唤起人们的爱国之心,令他们深切感受到有国才有家、家国一体的道理。
朱务善讲演能力出色,加上有突出的组织能力,1920年10月,他继邓中夏后当选为平民教育讲演团总务干事。
许德珩的讲演,以“勤劳与知识”为题,深入浅出地讲述知识与勤奋的关系。他号召听众,“将做事的余闲去看白话报,入贫民学校,听讲演,知识渐渐就会充足。警察厅与高等师范所设的贫民学校,不要钱。白话报花钱不多。更有我们的讲演团,是专为大家设的,常常出来讲演。若是肯来听,稍稍总有点益处。各位要努力。有儿女的,要送他读书,或做事,万万不要叫他要饭、讨钱。”
什么是“启蒙”?对北京大学来说,启蒙就是指社会教育、平民教育。更具体地说,就是对社会义务授课,以普及科学、民主知识,传播互助和劳动的思想。在当时的北大人看来,这不等于政治宣传,因为社会教育是政治教育的深入,比政治教育要更为广泛。
从1919年4月28日开始,平民教育讲演团借京师学务局所办东、南、西、北四城讲演所,每逢星期日便开展定期讲演。团员分为四组,一组八人,以轮流方式开展。此后,讲演团的关注点开始由普及科学知识、提倡学习文化转向关心时事政治、讨论救亡图存的话题。
李大钊最早提出,乡村也是平民教育的课堂,他热切地号召青年们“到农村去”,接触中国的农民。
在李大钊的鼓励下,平民讲演团深入京郊丰台农村演讲,他们讲“缠足的坏处”“上学的好处”,在农民中引起惊异与轰动。丰台之行,使他们深深地感到了农民的淳朴,也感到了中国基层的封闭。当时,除了基督教的传教士,几乎没有什么外人到乡村去。
讲演团成立不到两个月,就发生了五四运动,团内骨干成员成为运动中的活跃分子,热烈的讲演震动天下,如邓中夏“青岛交涉失败史”、廖书仓“青岛关系我国之将来”、张国焘“自卫”、易克嶷“抵抗强权”等。
半年后的一次集会上,许德珩强调讲演团的活动对于推动五四运动起到了非常“猛勇”的效果。许德珩还提到五四运动中工人对学生的看法:“五四以前的学生,他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经了这回运动,他才来瞧瞧我们没知识的人;我们没知识的人,也要自己觉悟,和他们打在一块,得点知识。”
五四运动前后的一段时间内,周炳琳也多次进行讲演。1919年3月27日在护国寺讲演“什么是国家”,启发民众了解国家概念,发扬家国情怀。1919年5月18日,在北京四城讲演“山东与全国的关系”,唤醒部分对山东问题较为冷漠的民众。这些讲演宣传的就是“民众乃国家主人”的思想。
平民教育讲演团的活动,是国民杂志社启蒙行动的真正深化,它锻炼了北大学子的勇气与能力,为五四运动的总爆发作了思想上,特别是行动上的准备。露天讲演的方法,使爱国学生拉近了与广大群众的情感联系。演说的方式,立刻取得了广大群众的理解与支持,在不久后的五四运动中迅速推广,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平民教育讲演团在五四运动中“奔走呼号,竭力宣传”,起到了“促醒社会之自觉而引起同情”[36]的作用。
历史在前进,而那一场震撼中国的大风暴也一天天临近了。邓中夏、高君宇、许德珩、张国焘等似乎嗅到了火药味,他们每天关注着报纸上国事的最新发展动态,更加频繁地聚集在红楼的李大钊办公室,商讨着巴黎和会上中国的对策。
经过在大庭广众之下演讲的锻炼,高君宇、邓中夏、许德珩等逐渐没有了中国传统文人的那种内敛拘谨。他们的声音变得更大,说话更有自信,语言更为直截了当,即使在彼此的辩论中,他们也常常大声叫喊着:“仅仅靠宣传、教育、出版等手段,几本杂志,解决不了中国的问题!要解决中国的问题,必须改变斗争手段!必须到民众中去喊话!”“直接行动,从演讲开始!”
这也是李大钊在介绍国际工人运动时多次提出的问题:公开演讲是普及知识、传播知识的合法行动;演讲的好处是,可以不经当局批准,便去发动群众,是在政府制定的“法律”范围内的自由行动。
在五四运动中,发挥了最重要作用的就是演讲——到民众中发声,从此也成为改造中国的重要方式。
讲演团促使团员们走出书斋、校园,来到了最广阔的基层社会。北大青年学生因此和工人、底层大众有了更直接、深入的接触,开启了知识分子改造社会的早期探索与重要实践活动。
1918年5月—1919年5月,短短一年之间,新文化运动迅速地向着五四爱国运动转变,而改造中国社会的主体,也由老师一代,向着学生一代转变。短短一年,这种转变就迅速完成,五四运动爆发的充分必要条件,都已经具备了——光明之火的点燃只待一个引信,这个引信就是巴黎和会。
北京大学党委宣传部供图
【注释】
[1]萧三:《毛泽东同志的青少年时代和初期革命活动》,见斯诺等著、刘统编注《早年毛泽东传记、史料与回忆》,第76页。
[2]萧三:《毛泽东同志的青少年时代和初期革命活动》,见斯诺等著、刘统编注《早年毛泽东传记、史料与回忆》,第77页。
[3][美]埃德加·斯诺:《毛泽东自传》,张宗汉译,见斯诺等著、刘统编注《早年毛泽东传记、史料与回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版,第13页。
[4]《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33页。
[5]《蔡和森文集》,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3—14页。
[6]李自华、祁霄、冯雪利:《毛泽东第一次北京之行》,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北京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红楼旧址群故事》,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23页。
[7]《亢斋文存·罗章龙回忆录》上卷,美国溪流出版社2005年版,第11页。
[8]许德珩:《“五四”运动六十周年》,《文史资料选辑》第61辑,文史资料出版社1979年版,第19页。
[9]彭明:《五四运动简史》,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75页。
[10]彭明:《五四运动简史》,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76页。
[11]《胡适文集》第六册,北京燕山出版社2019年版,第1766页。
[12]《胡适文集》第六册,北京燕山出版社2019年版,第1767页。
[13]《蔡元培全集》第三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464页。
[14]《李大钊全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54—256页。
[15]《毛泽东传(1893—1949)》,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47页。
[16]《毛泽东自述》,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4页。
[17]《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76页。
[18]旭文:《邵飘萍传略》,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0年版,第47页。
[19]旭文:《邵飘萍传略》,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0年版,第48页。
[20]长辛店机车车辆工厂厂史编委会:《北方的红星》,作家出版社1960年版,第41—42页。
[21]《毛泽东自述》,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7页。
[22]《毛泽东自述》,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1页。
[23][美]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132页。
[24]孙宝义、刘春增、邹桂兰:《毛泽东成功之道》,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06页。
[25]陈独秀:《独秀文存》,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50页。
[26]陈独秀:《独秀文存》,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34页。
[27]陈独秀:《独秀文存》,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0页。
[28]张国焘:《我的回忆》,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75—79页。
[29]《李大钊传》,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84页。
[30]《李大钊全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90页。
[31]杨昌济:《告学生》,《国民》杂志第一卷第一号,1919年。
[32]洪焕椿:《五四时期的中国革命运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3年版,第65页。
[33]《张申府文集》第三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03页。
[34]《李大钊全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68页。
[35]萧超然:《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2版,第105页。
[36]朱务善:《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缘起及组织大纲》,《北京大学日刊》,1921年9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