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1916级

2 1916级

北大红楼始建的1916年秋,一列老式燃煤火车“轰隆轰隆”冒着白烟北上。这是一辆从山西太行山脉驶向北京的火车。

拥挤的列车上,一个身着长衫布鞋的20岁青年,眼睛一刻也不眨地望向窗外绵延的山脉。他想起小时候在打谷场和长工屋,长工们经常给他讲桃园三结义、太平天国等故事。年幼的他学到了很多书本上没有的东西,第一次看到在自己衣食无忧的小世界外,还有一群终年像牛马一样辛苦劳作的劳动者,他们在饥饿、寒冷和死亡中挣扎度日。每当此时,他便会想到圣贤的教诲:“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心中涌动起痛苦与忧伤——那时,他当然还没能意识到旧的社会制度是造成人民苦难的根源,不过,在他年轻的心中已萌生了拯救劳苦大众的纯真愿望。

这位青年就是日后成为北京社会主义青年团第一任书记的高君宇,当时,他的名字是高尚德——“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

高尚德来自汾河边的山西静乐县,那个地方又名“鹅城”,父亲是个商人,也是同盟会会员,开明且有革命倾向。想到临别时日渐苍老的父亲依依不舍的眼神,他抑制不住自己汹涌的感情。这位曾以“十八学士登瀛洲”而享誉省城的青年,此时心中充满了对老父亲的愧疚。中学毕业后,他并没有顺从父亲的意愿谋职官场或回乡经商,而是决心走一条科学救国的道路,进入北京大学理科预备班读书,继续深造。

列车到达北京前门火车站,高君宇拎着简单行李,怀揣着用真才实学以救世的梦想,步入魂牵梦绕的北京城。早在山西省立一中,地理老师曾经充满激情地介绍民国首都,多少次激荡着少年的心。

此时,古都北京正是一年中的好时节,辽阔高远的天空,一群白鸽呼啸飞过,秋蝉叫声渐弱,槐树在风中飘落着细软的花蕊。

香山的红叶,中山公园的黄菊,故宫的苍郁古意,北海公园的白塔等古都美景,却激不起高君宇的兴趣,因为他的心中怀着不平。他想起第一次跟父亲来北京时,在前门车站出站口,车警抓住一个衣衫褴褛、抢了外国人面包的乞丐,对他拳打脚踢。乞丐满面是血,可怜地跪在地上哀求:“饶了我吧!饶了我吧……”车警却毫不理会,直到将乞丐打昏才住手。当时高君宇想上前阻止,父亲一把拉住他,劝他别多管闲事。

眼下,大清帝国虽被推翻,但“主子”和“奴才”的观念,依然禁锢着生活在这座古城中的人们的头脑。天安门城楼大门紧闭,北洋兵严守在大门前。东交民巷使馆林立,各国军队分兵把守,挂着中华民国招牌的总统府、国务院、国会等机构庞大,处处透着封建衙门的旧习气。

那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不仅是清王朝的奴才,还是帝国主义者的奴才。在初到北京的高君宇心中,这双重的奴隶意识、奴隶道德,与古圣先贤所弘扬的“道德”,不是截然相悖吗?“难道这就是我们曾寄予莫大希望的中华民国吗?外不能抵御列强,内不能仁爱子民,这叫什么共和国家?算什么首善之区?”

高君宇带着失望、不平的心情从天安门来到北京大学北河沿第三宿舍。收拾行李时,他翻出一本泛黄的手抄本《离骚》,这是他在山西省立一中上学时抄写的,不由想起老师的勉励:“根深然后叶茂,源远方能流长。只有博览群书、潜心研究,将来才能为国家建功立业,有所作为。”高君宇默默立下誓言,一定要好好珍惜在北大的学习机会,精忠报国。

靠近皇城的北京大学,入学者多为出身举人的京官,官僚习气很重,不少人嗜好打麻将、捧戏子、逛妓院。那时的大学堂极为简陋,只在马神庙处有座古老、破旧的藏书楼。教授多是老八股、洋进士之类,上课敷衍了事。学生官气十足,有的带着听差上学,课外吃喝玩乐,他们把学业当成一种装饰品,或是猎官的工具。

高君宇刚刚入校,山西著名的京官梁善济久闻他的才名,就派手下南佩兰,找到一个姓武的北大山西籍学生,专门请他吃饭。席间,姓武的山西同乡拉他加入“十兄弟会”。武同乡说,只有加入“十兄弟会”,才能在北大立足。高君宇问这是个什么组织,武同乡说,是十个同学凑钱替政府里的官僚买官,将来毕业之后,就到他的衙门里去做秘书、秘书长或者其他帮办。这就是最好的投资,将来毕业后大家一起做官搞钱。

同乡们纷纷开导高君宇,说眼下有一位前大学堂的学长,正在徐世昌手下当秘书。徐世昌当年在奉天经营,如今政府要设办警察制度,奉天的警察总长是个肥缺。如果大家一起帮学长凑钱活动,凭借徐世昌的势力,这位学长可以谋得这个肥差,一旦上任,我们将来都可以在奉天发财。

高君宇听后,感到震惊与气愤,只是推说父亲很辛苦,家里没有什么钱,没钱交际,所以不能参加兄弟会。

从此之后,高君宇就被同乡孤立,大家都以为他吝啬,不舍得钱,北京大学白来了,将来一定没有出路。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夜幕降临,北京的秋夜凉风阵阵,高君宇裹紧单薄的长衫,在宿舍旁边的凉亭徘徊。漆黑的天空,闪着几颗微弱光芒的星星。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一股伤感涌上心头。

与高君宇一样对古都失望的还有同学张国焘。张国焘(1897—1979),又名特立,出生于江西萍乡一个乡绅地主家庭。

19岁的张国焘昂然走在北京大街上。这个少年时就以胆大、聪慧闻名乡里的青年,怀抱着对国家前途和人生抱负的满腔激情来到北京,即将进入他梦想的北京大学理科预备班,开始全新的人生旅程。

张国焘兴冲冲地来到北京大学北河沿第三宿舍报到,入校后就积极准备上课,但他连去了几次教室,老师都没有来,只好自修读书。看到高年级的学长们都在吃喝玩乐,张国焘不禁发问:“你们天天吃酒交际,将来如何考试?如果老师经常不来上课,难道就不怕学生抗议?”

学长们都笑张国焘不了解北大。他们说:“老师也都在吃酒交际,哪里有什么功夫来给你好好上课?如果你想上课,就不必到此处来了。”

张国焘说:“那难道就没有考试吗?不上课考试如何过关?”

学长们告诉他:“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考试一定是有的,但考试之前,老师定会把题目告诉我们,所以我们一定过关。只有你这种平常见不到老师的,考试才过不了关。”

张国焘不禁叫苦:“老师既然不来,我如何能见到他们?我就是想见到他们,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啊!”

学长们哈哈大笑:“要找到教员,非常简单——晚上去八大胡同,你一定能找到几个北大的先生!”

张国焘事后才知道,八大胡同就是北京的妓院。

有个江西同乡告诉张国焘:“你只要考试前在八大胡同摆酒,把老师请上,那你就一定能得个高分。”

张国焘原本就脾气不好,听了这话后便勃然大怒,高声叫道:“我都穷得没了裤子,但脸我还是要的。我有钱就是拿去送给革命党,也不会去办这等无耻的事!”

张国焘说出革命党,倒是把学长们都吓住了。从此,他被视为危险人物。

张国焘之所以说出这番话,是因为他曾有接触革命党人的经历。报到那天,他到校收拾行李,忽然发现自己那条灰蓝色的长裤找不到了,那可是临去上海前母亲特意缝制的新裤子。张国焘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奇怪的是,其他行李都没有丢,就单少了这一条长裤。究竟是何时,在哪儿丢的呢?张国焘望着摊开的行李,坐在床边发呆,他脑子里猛然想到了一个人——叶伯衡,该不会是他……?这位经二叔推荐在上海租界照顾他的革命党人!叶伯衡经常向张国焘描述上海的情形——衣服都典当尽了,有时连饭也吃不上,甚至穷得连长裤都没有了,两三人共有一条长裤,彼此换着出去。叶伯衡无奈地笑着对张国焘说:“裤子都没得穿了,干起革命来,还是顶有劲的!”想到这里,张国焘不由得会心一笑:“嗨,就当是为革命作贡献了罢!”

在上海接触的革命党人,他们那充满革命理想主义和豪迈不羁的浪漫色彩,深深影响了张国焘,他被他们之间的那种纯粹所吸引。大家在一起,没有个人恩怨之争,而是共患难、同祸福。他们热情奔放、天真活泼,经常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谈到自己的英勇往事时,脸上便流露出目空一切的神情。血气方刚的他们热烈地追求醇酒美人,穿着单薄、破旧的长衫在街上谈笑风生。这一切特质都令年轻的张国焘着迷。

张国焘虽然和他们同住,但兴趣并不一致。相比高谈阔论,他更喜欢一个人安静地逛逛书店,阅读进步书刊。张国焘有时不解地问他们:“你们这些英雄好汉,为什么不钻钻书本?”他们反而答非所问地说:“只要孙先生做大总统,一切就都有办法了。”

张国焘对此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这种革命的激情,必须要加上卓识和远见,才能所向披靡。年轻的张国焘认为自己已逐渐成为一个具有独立见解的人,“追求科学知识”和“热心于国事”这两种愿望时常在他的内心发生冲突。那时,他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走上政治革命这条路。

纯粹,是那时的高君宇和张国焘共有的性格。正因为纯粹,所以当他们离家远行,走上人生道路的时候,心中蓬勃着的是青年人路见不平的勇气与豪气。

与满怀豪情、初进北大的高君宇、张国焘有所不同,两年前从预科数学专业转到哲学专业的张申府,对北大的恶劣学风,早有见识。当时的数学老师基本不来上课,于是他只有努力学习外语,但教英文的英国老师,竟然在课堂上大谈中国女人的小脚,张申府感到很受侮辱,于是,便转向闭门读书自修。那个时候,他正在潜心研究数学与哲学之间的联系,醉心于科学与形而上学之间的关系,认为现实世界是污浊的,只有形而上学的世界是干净的。张申府读到罗素《我们的外界知识》一书,书中观点立刻引起他的兴趣,自此他千方百计地搜索、阅读罗素著述,开始醉心于研究、介绍罗素哲学。

1915年考取北京大学英文系的许德珩,因家中连遭不幸,只能休学一学期。因此,他也算高君宇、张国焘的同届,同是1916级。

许德珩1890年出生于江西九江沈家冲,自幼受到父亲的民主革命思想熏陶,青年时代曾入同盟会参加辛亥革命。1916年,他转入国文系,重读一年级。因为家境贫寒,所以没有人找他参加兄弟会,也没有人找他凑份子、吃喝玩乐。寒冷的冬天,许德珩只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夹衣,经常坐在图书馆苦学,靠课余翻译来换取每月的生活费。后来,蔡元培校长称赞他“虽然经济状况常常给他以困难,而他的刻苦积久不懈”。许德珩则说,在蔡元培校长到来之前,北大就是个垃圾堆,他在北大的生活是度日如年,几乎就要放弃学业。

也就是在那一年,24岁的浙江人周炳琳升入北大法科经济学专业。整日研究经济学的他,梦想着早点完成学业,将来谋求官位。当时他也非常苦闷,因为法科与经济科的教员,都是由政府里的高官担任。他们一学期来不了几次,每次来上课,都被那些家里有背景的阔少爷们包围着,而周炳琳根本就不在他们的眼里。每次遇到官僚教员们鄙视轻蔑的眼神,周炳琳都感到内心冰冷。

洁身自好的高君宇,特立独行的张国焘,心高气傲的张申府,一心想通过读书出人头地的周炳琳,就这样来到了北大。他们幻灭地发现——这里就是个大染缸。

在1916年秋高气爽的古都北京,同时求学于北大的高君宇、张国焘、许德珩和周炳琳不会想到,数年之后,他们将一起创办《国民》杂志,共同发起北京大学平民演讲团,成为他们自己戏称的“学生要人”。

如果不是北大的校风发生根本改变,他们的人生之路必然是极为暗淡的。

家境贫寒的许德珩毕竟还能在北大苦苦支撑,而与他相比,一年前就考入北京大学预科班的张太雷就没那么幸运。求学于北京大学,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太过奢侈了。家境贫困的他希望早点毕业工作,得知北京大学采取“预科三年,本科三年”学制,他实在无法承受学费的昂贵,便于1916年暑假转而报考了天津北洋大学法律系,期望毕业后当律师。由于英语水平出类拔萃,张太雷入校不久便受聘于一位美国教授在天津主办的《华北明星报》,担任英文翻译。在风起云涌的时代大潮中,他将与这群北大学子在北京再次相识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