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答应为《新青年》所作的文章,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

那天夜里,鲁迅当然没有想到,令钱玄同激动得心跳的理由,不仅是《新青年》杂志,还有坊间流传的蔡元培即将回国复职的消息。当然,他更没有想到蔡元培会成为北京大学的新校长,他自己不久也将在北大讲授“中国小说史略”。他当然没有想到,他为《新青年》写的小说会成为民族的心灵史,被一代又一代中国人捧读。

他也没有想到,新的思想、学术、文化会真的如朝阳喷薄而出,造就一个新的世界。在那里,将不再有打躬作揖、升官发财、强盗与乞丐,有的只是庄严的工作、合理的生活。

鲁迅渴望着新思想、新学术、新文学能够产生于中国,但他知道,改变中国,靠思想、学术、文学是远远不够的,正如多年后他所说的:靠文章、靠文学不能赶走孙传芳,大炮一响,孙传芳就跑了。

钱玄同后来说过,“人过四十要枪毙”,理由是人过四十就不会再凭空激动。鲁迅知道,仅凭激情不能摧毁铁屋子,要摧毁铁屋子,要造就新世界,仅仅靠几个人起来是不行的。这需要大批的、完全不同的新人。

他寄希望于大批的新人,但是,这样的新人如何得来?这样的新人如何造就?这样的新人能否存在?在他,不过是微茫的希望。

鲁迅的特点,在于他的冷静。与钱玄同不同,鲁迅如同一个医生为这个社会弊病作出详细诊断:“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长路上没有同行者,街市上只有看客。看客们瞪着眼睛,露出惨白牙齿,冷淡地笑。在没有星星、月光的暗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但无法阻挡狂人的奋身孤往。街角处人潮涌动,喧闹声如海浪般袭来,升官发财、钩心斗角、赌钱捧戏子的“不成体统的生活”……像给狂人套上了透明的玻璃罩,使他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得,使他只想逃避。

然而,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吃人的是我的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在黏稠的黑暗中,“狂人”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漫天的鹅毛大雪,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呼喊。他站起来,义无反顾朝前走去。急促的脚步声行走在深夜的街道,听来格外响亮。街道的坑洼里,结着一层薄冰。冰片破裂了,污浊的泥水四处喷溅,枯萎的野草被踩在脚下。他并不理会被泥水溅湿的裤腿,也顾不得擦拭眼角的泪水,而是坚定地大踏步往前走。无声的世界再也不能压迫他的心。他将大笑,他将歌唱。一团团的火正在地下运行,奔突、热烈的熔岩一旦喷涌而出,一切将无可朽腐。

正如他笔下的“狂人”的凄厉呐喊:“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这是“狂人”在被吞没前的最后一篇日记中发自内心的呐喊。在这个弊病丛生的社会,“孩子”是唯一的希望。

拉着“孩子”,跟着“疯子”,不顾一切向前走。

那一晚,不远处的海边,碧绿的沙地缓缓展开,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在朦胧夜色中,鲁迅寄希望于正在做着好梦的中国青年,唯愿他们将扫除陈腐朽败,大踏步地向前走,创造新鲜活泼的新社会——

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5]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6]

中国共产党早期北京革命活动纪念馆(北大红楼)供图

【注释】

[1]吴家林、谢荫明:《北京党组织的创建活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08—210页。

[2]原载《民报》第六号“民意”《纪七月十五日欢迎章炳麟枚叔先生事》,章念驰编《章太炎演讲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3]鲁迅:《呐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页。

[4]鲁迅:《呐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5页。

[5]鲁迅:《无声的中国》,《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6]鲁迅:《随感录·四十一》,《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