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民间去
五四学生运动造就了中国历史上开天辟地、前所未有的一代知识分子。
正如毛泽东后来指出的那样,五四学生爱国运动,为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做了思想上、干部上的准备。
正是这些将奋斗、实践、坚忍、俭朴作为人生信条的青年,成为日后创立中国共产党的主干。
这代青年,这批北大人,与中国历史上任何时代的知识分子完全不同,与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北大的老师们极为不同。
第一个不同在于,他们一开始就是以囚徒、街头演讲者、群众发动者,以战士和牺牲者的姿态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他们从此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书生。
“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五四时期的北大学生领袖,与中国历史上的读书人的第一个不同,其实就是他们有坐牢、当囚徒的经历。这种经历,似乎是突然之间,就令这些昔日的天之骄子,垂直式地从天上掉到了深渊。在垂直下落的晕眩之中,他们深刻地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屈辱、折磨与痛苦,也产生了一般人所不能具备的人生觉悟。
张国焘后来说,与其说自己是从北大毕业的,还不如说是从监狱里毕业的。
毋庸置疑,北洋政府的监狱,就是他们人生速成的训练班。
5月4日当天,许德珩、易克嶷等32名学生同时被捕入狱。许德珩回忆说,一开始他们像待宰的猪一样被捆在杀猪车上,而进入监狱后,有近十个小时是被置于站笼之中,十几个小时都是水米未进。到了半夜,才从站笼里出来。当时,他已经不能思考,甚至不能走路了。是夜,32人被关在两间小屋子里,一间小屋只有一个通铺,一个尿桶。这还不算,第二天一早,就给每个人上了镣铐,且是两个人用一副镣铐锁在一起——警方的理由说是因为镣铐不够。这样,如厕时就只能一个人蹲在马桶上,另一个则蹲在旁边等候。
许德珩说,在监狱里,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猪狗不如的生活,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五四运动发起人之一,北大英文系的范鸿劼在五四游行的那一天,带领同学赴天安门前集会游行,被警察逮捕。被释放后,他又于6月上旬的街头演讲时,再次被捕入狱。这位幼年丧父、体弱多病的年轻人,一个月内两进牢房,备受折磨,而警厅扬言对他一定要“重办”。夏天月夜,窗外虫鸣声声,但监狱内浊气熏天,爬满跳蚤虱子的通铺上,连翻个身也很困难。一想到年迈的母亲,22岁的范鸿劼忍不住流下热泪。也许明天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此刻他多想再回湖北鄂城老家看看相依为命的母亲……
张国焘是在6月3日大宣传时被捕的,同时被抓的有北大学生十余人,其中就包括瞿秋白。第一次铁窗经历,给张国焘留下了永远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后来概括说,在监狱里最深刻的感受就是——等着、熬着,等着吃饭、上厕所,等着过堂,等着放风,等着外面的消息。他也一次次想到等着杀头,只有二十岁出头,却把被枪毙的每个细节都一遍遍地想过了,想得最多的是:如果真要杀头,在杀头前给点自由时间的话,他希望干点什么呢?
他希望能读书,把来不及读的书都读一遍,起码是手头上的。他希望能写点什么,过去写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他甚至想去沙滩附近那家回锅肉店里好好吃一顿,自己过去太吝啬节俭了,连回锅肉都没认真吃过。他当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甚至想到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漂亮的姑娘,他却从来没有跟喜欢的女性交往过……
瞿秋白也在这一天被捕,那也是他第一次做囚徒。数年之后,在福建长汀的监狱里,他写下了《多余的话》,写下了牺牲之前震慑灵魂的话:“俄国高尔基的《四十年》《克里摩·萨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罗亭》,托尔斯泰的《安娜·卡里宁娜》,中国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动摇》,曹雪芹的《红楼梦》,都很可以再读一读。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永别了!”
在北大的先生们中,只有陈独秀和李大钊与这些学生有过共同的经历。
曾被押赴过刑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著作《白痴》里说,人在临死前的五分钟,意识和头脑是最清楚、最活跃的,因此,这五分钟几乎可以超过五十年。那一刻,无比清醒的意识活动,与必死的身体之间分离的那一刻,是人生之绝响,恐怖之极致。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们也许才能理解,面对刽子手的折磨,李大钊为什么只说了一句话:请求速办!
正是从监狱出发,他们重新走向和面对了世界。从监狱出发,从囚徒的绝望出发,这是一个起点,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起点。由此迈步,他们意识到:生命是如此脆弱,人生是如此短暂,世界是如此广大,自由是如此宝贵。于是,他们大多得了一个觉悟:必须把有限的生命,有限的自由,献给最值得的人生,献给人类最伟大的事业,否则就对不起这次死里逃生。
“出了研究室便进监狱。”在中国历史上,还有哪一批知识青年有过如此痛彻的觉悟?
“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在中国历史上,还有哪一代读书人能够说出如此自信豪迈的话?
第一代中国共产党人,大多是从刑场、监狱中向我们走来的。这是他们的终点,但更是他们的起点。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毛泽东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这句话看似平淡,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其次,与历代中国读书人不同,这一代北大青年,不是靠坐着教书、写书、读书成名的,而是靠着演讲,靠着站在沙尘暴、大风天、暴风雨中,向着无边的群众大声呼喊而崛起的。
作为北大学生,陈公博在广东多次听过自己的老师陈独秀的演讲。他的评价是,仲甫先生的学问是好的,但是演讲却不行,因为他讲得太复杂、啰嗦,经常跑题,而鲁迅的演讲声音太小,所以让听众非常失望。最善于演讲的就是邓中夏、张国焘、毛泽东这些经受学生运动洗礼的人,他们的思维方式不同,语言不同。他们总是能在演讲开头,便直截了当提出最能抓人心的问题,诸如——这样的事情合理吗?掌权的都是些什么人?我们该怎么办?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等等。同时,他们又最有概括能力,如邓中夏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现在中国的思想共有哪几派。
陈公博概括说,北大的老师们,都还是书本上的一代,是靠教书、办杂志获得影响的,而我们这一代人是演说的一代。仲甫先生那一代,只能做知识分子的领袖。只有我们这些能在人山人海中呼喊的人,才能做群众的领袖。
其实,鲁迅也曾经这样剖析自己不能做革命党的原因:一是想象力太丰富,而牢狱里的刑罚,对于他来说,会被这种想象力加倍地扩大,会使恐怖分外加倍;二是自己看事太细,多疑虑,不能勇往直前。
五四运动使北大的青年们过了牢狱与杀头这一关。出了监狱,他们要与世界赛跑,与时间赛跑,正是在这种迅跑之中,时代的转换、历史的转换,突然间加速了。
“到森林里去,到民间去。”巴枯宁这句话,成为那个时代最响亮的口号。经历了五四,北大学生们认为,最应该继续扩大的组织就是平民教育讲演团。
平民教育讲演团的活动,已被北洋政府所忌惮,活动开展阻力也越来越大。一次,讲演团的主要负责人邓中夏、高君宇、杨钟健等人一起在南城模范讲演所讲演,所讲的无非还是“教育的普及”“真正的人生”之类的题目,却遭到警察粗暴的干涉和阻挠。眼见又要被警察带走,高君宇不但不怕,反而对台下群众高声讲道:“现在他们连教育都不准你们享受了!列位啊!你们好好想想!”这话立时激起听众对军警的愤怒情绪,台下响起阵阵掌声,高君宇指出,从发动学生到发动群众,从学生领袖到群众领袖,这是十分关键的一步。
此事发生后,高君宇、邓中夏等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发表了报告:
将要讲演的时候,该管区警察突然派多人来阻,说是事前没有通知警厅,由警厅饬知该管警署,他们不敢负责,不准讲。我们和他理论说:“我们历来在各城讲演所讲演,并未采取这项手续,何得于此处独异?”于是以此项理由报告该管警署,要求照准。当亦无异词。等到邓康(中夏)君登台,忽然来一电话,说是不可了。我们以为该管警署不讲信用,可以不必齿他,于是邓君仍旧讲演。讲毕,张国焘君继之,刚开口说“今天我们来这里讲演”,警长发令道:“解散!”唉!那如狼似虎的警兵,约摸有百十余人,一拥上台,把个讲台已挤满了。我们见其不可理喻,只得向大伙儿高声说道:“列位呀!我们平民教育讲演团,莫非是要平民受同等的教育。现在他们连教育都不准你们享受了。列位想想!要过细的想想!”台下掌声如雷,很有愤怒的样子。这是当日经过的情形。当日去的人和讲演的题目,兹并开后,以示不忘:
我们为什么要来讲演?——谋大学教育之普及 邓康
知识的用处 张国焘
“人”的生活 高尚德
个人与社会杨钟健[1]
既然坐过监狱,他们便学会了与军警周旋,也学会了往群众里面钻。军警的干涉、阻挠,不但没有消磨高君宇、邓中夏等人的讲演斗志,反而激起了他们宣传的更大热情。此后,平民教育讲演团的队伍不断壮大,活动更加活跃,形式也更多样。他们到处呐喊:“黑暗的中国何处不应该改造?腐败的教育,何处不应该改良?”
张国焘甚至不无得意地宣告:“我们足迹所到的地方,就使那个地方北大化,这不是一件快活的事吗?警察想找北大的麻烦,光盯住红楼是无用的!”他后来回忆说:“同顿唔顿”(群众运动)的好处在于,钻到群众里面,想跑就跑了,只要隐身在群众运动里面,警察想找到你,那也是不容易的。
从那个时候起,他们锻炼出一套摆脱盯梢尾随的办法。如果没有这样的锻炼,在中共一大召开期间,他们就不可能迅速地从巡捕眼皮下溜走,而很有可能被一网打尽——这就是群众运动的锻炼。
那个时候,少年中国学会在《少年中国》杂志之外,又新办了《少年世界》,发刊词说:“自从欧战的和约成立,我们不仅晓得中国的老年不可靠,同时证明世界的老年都不可靠。全世界的事业和一切待解决的问题,应由全世界的少年采‘包办主义’……中国青年要与各国青年共同负改造世界的责任。”
这篇发刊词还提出,我们现在最需要的知识,就是关于工厂与农村的知识,故呼吁青年到工厂和农村去做广泛的调查。也就是在那时,毛泽东在与萧子升的通讯中,把新民学会的宗旨定为“改造中国与世界”。
3月14日上午,平民教育讲演团借北大第二院校长室召开了第三次常务会议。会议选举邓中夏、杨钟健为总务干事,周长宪、周炳琳为编辑干事,高君宇为文牍干事。经认真讨论,会议确定了“除城市讲演外,并注意乡村讲演、工厂讲演”的新的活动方针。
1920年3月23日,平民讲演团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刊登了一则征求团员到农村讲演的启事:
春假期内,我们打定主意要举行“农村讲演”,一来呢,宣传我们的福音;二来呢,我们又可借着旅行,这不是一举两得吗?……非团员亦可加入,我们是非常欢迎的。[2]
启事登出后,越来越多的同学纷纷加入讲演团,队伍愈来愈大。
过去,讲演团的活动范围局限于北京市区,讲演的对象只是城市贫民和小资产阶级这一群体。3月27日,邓中夏、高君宇等一起在该团事务所筹备了第一次“农村讲演”活动,决定利用春假,到农村去,一边旅行,一边传播“福音”。讲演时间定为4月3日至8日。
第一组由高君宇等团员到丰台、七里庄、大井村讲演;第二组由邓中夏等团员到长辛店、赵辛店讲演;第三组团员讲演地点为通州农村。4月3日,平民教育讲演团的团员们兵分三路出发了。[3]
高君宇等第一组团员们乘京奉线火车来到讲演第一站——七里庄。
七里庄是一个仅有五十多户、两百多人的小村庄。高君宇他们一来到村里,就扯起“平民教育讲演团”的旗子,大声地讲演起来,讲农民的苦难,讲造成农民苦难的根源,讲如何铲除苦难的根源。此后,他又以“人的生活”“什么叫自治——它的意义、形式和功能”“私有制与婚姻”等为题,进行多次演讲。
第二组负责人邓中夏带着团员满怀热情来到长辛店、赵辛店,却被泼了冷水。工人们忙于做工,根本没工夫听学生们讲演,反而怀疑地打量着他们:这群学生们不好好念书,怎么跑到工厂来了?怕是有什么别的企图吧。
因此,当天的讲演活动并没有受到工人们的欢迎,于是就有团员认为长辛店的工人们觉悟太低。回学校的路上,邓中夏也感到失望极了。事后,他冷静下来再分析,觉得此次下乡讲演失败,不能怨群众,只能怨自己。他说,我们在城里办工读互助团失败,那就到农村去,地方是现成的,不能再办不成了!
北大平民讲演团的成员们不断总结演讲经验,要以通俗易懂的话演讲,更要明白工人们需要的“福音”究竟是什么。
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相结合,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这是一代青年的理想。那时,这个理想还很高远,但是,他们决心就这样一步步地探索、实践下去。
这说明,尽管当时他们还没有掌握科学的真理,对传播何种“福音”还不清楚,但是在组织形式上,他们已经日渐成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毛泽东才说,包括北大平民演讲团在内的社团组织,为中国共产党的产生准备了干部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