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国亡了
陈独秀说,启蒙就是要全体国民起来,一起担负起国家的责任,启蒙也就是发动民众起来救亡。自《新青年》《国民》《每周评论》创办以来,“国民乃主权者”的意识已深深地扎根于北大。
蔡元培从来没有期望北大成为一个“精英”大学。他认为精英政治,即等于官商政治、官商勾结,是旧北大学风败坏之根源。蔡元培校长热衷的是社会教育、平民教育,在他看来,北大无论从事任何“高深学问”,学者、学生首先应该是一个现代国民,而这个国民对一般的平民则担负着责任,对于国家也担负着责任。
有了这样的新北大,才有了新国民;有了以“平民”为主体的新国民,一个新的中国的意识才出现在地平线上。
陈独秀、蔡元培都是辛亥革命元勋,但是,他们对于民国政治均感到十分失望。他们希望中国有真正的现代政治,有真正的现代学术,现代政治必须以现代思想、现代学术为基础,以民众为主体,才能够推动中国政治的现代转化。这就是北京大学的责任。
倡导平民主义、互助精神,北大的责任、方向和出路,在蔡元培到任的那一天,其实就已经注定。
从精英政治转向民众政治,从精英外交转向国民外交——决定中华民族命运,决定中国历史转变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从“二十一条”到“中日密约”,自袁世凯以来,北洋政府向帝国主义列强(特别是日本)出卖中国主权的勾当日甚一日,而北京大学的抗争也愈演愈烈,直到巴黎和会的召开。
北大的学生们一直关注着巴黎和会的消息,《每周评论》对和会的过程进行“实况报道”。早在4月间,一些学生就凑足了几百块钱,打电报给巴黎的中国代表,要求他们坚持到底,并向全国通电,反对因日本压迫而撤换本国专使顾维钧,因为顾维钧是谈判中最年轻的,也是最有办法为中国争取权益的一个。
现在,他们等来的却是中国外交的全面失败。
一直关注着巴黎和会的北大学生们满腔怒火,感到被欺骗、被羞辱:“青岛原来只是德国的租界,现在我们胜利了,怎么反而变成殖民地了?”“Concession(租界)不是Colony(殖民地)!”“五国沆瀣一气,我们被美国出卖了!”“我们是战胜国!美国为了自己的利益让我们低头,不同意!我们坚决不同意!”“我国外交失败了!彻底失败了!哪有什么世界和平,有的是列强分赃!”
1948年,当时任外交委员会事务员的叶景莘撰文回忆说:
外交委员会已开会决议,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报徐世昌核夺。林长民获悉:国务院已发出密电,令代表团签字。汪大燮焦急,他们这帮无兵无权的像热锅里的蚂蚁,又能忙出什么道道呢?叶景莘建议速告蔡校长。汪大燮即坐马车到东堂子胡同蔡孑民先生家。[2]
1919年5月2日,蔡元培从北京徐世昌政府外交委员会委员长汪大燮处得知,钱能训内阁已密电出席巴黎和会的代表陆徵祥、顾维钧、王正廷等,让他们在丧权辱国的条约上签字。
蔡元培是袁世凯、段祺瑞的老对手了,他知道,官员大佬们个个都是钱能训,皆是“甩锅能手”,即使汪大燮、林长民,他们又能够牺牲什么呢?因此,他们能有什么道道呢?这些老官僚政客,哪一天会牺牲自己一点利益呢?
国家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没有人站出来作出真正的牺牲,那是没有任何办法的,而大人先生都只是在那里说,真正肯牺牲自己的,却一个也没有。
蔡元培想到了牺牲,举目四望,他痛彻心扉地感到,赤手空拳的自己,也只有牺牲北京大学了,他只有请自己的学生牺牲宝贵的学业了,他只能牺牲北京大学这片学术的净土了——这个选择,比牺牲自己的性命还令他难过。
学问与国家,个人与苍生,都重要,但是,在国家苍生面前,个人与学问是小账。要算大账,只能牺牲北大,这种牺牲是光荣的。说什么“救亡压倒启蒙”,多年之后又说出这种话的张申府,怎么会理解当年蔡校长的痛彻心扉。
抱定牺牲北大决心的蔡元培回到红楼,在饭厅召集傅斯年、罗家伦、段锡朋、许德珩等学生代表100多人开会。他讲述了巴黎和会上列强互相勾结、牺牲中国主权的情况。蔡元培说:“同学们,我们的国家到了存亡的关键时刻!巴黎和会的情势,对我国极为不利。对日本要夺取我许多权益之无理要求,列强有认可之意,而我政府将被迫在和约上签字。倘不幸而如此,国家前途不堪设想,而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办?”
蔡元培将目光看向在场的每一位同学,他的内心百感交集,他想起当年创办学术研究团体,就是为了让同学们在学校里好好读书,而如今,这些年轻的同学们即将失去一张安静的课桌,这真是教育者的悲凉啊!想到这里,蔡元培突然向大家拱手,继续用嘶哑的嗓音说:“同学们,我彻夜难眠,走投无路了!现在,拯救国家民族的希望就落到了你们青年人身上了!作为一校之长,我虽不愿看到你们放下课本,走上街头,摇旗呐喊,但是现在国家需要你们!四万万同胞需要你们!同学们,拜托你们的发声,以唤醒这个沉睡的国家,昏庸的政府,唤醒民众,以制造广泛的舆论,阻止政府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同学们!……”说到动情处,蔡元培哽咽了。
台下的张国焘、邓中夏、段锡朋、傅斯年等人早已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国家前途不堪设想,只有大家起来救国!”这是蔡校长对学生的交代。当时参加了“五四”爱国游行的北大哲学系学生何思源是学生班长,他参加了这个会,并亲聆蔡校长演说。他曾经回忆:
五月二日,蔡元培在北京大学饭厅召集学生班长和代表一百余人开会。他讲述了巴黎和会上帝国主义互相勾结,牺牲中国主权的情况。指出这是国家存亡的关键时刻,号召大家奋起救国。我参加了这次会,听了他的讲话,心情非常激动。[3]
从蔡校长那里听到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许德珩等立即约集参加国民杂志社的各校学生代表,当天下午在北大西斋饭厅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讨论办法。
当晚7时,国民杂志社在北大西斋饭厅召开会议,与会者谈起中国在巴黎和会受屈辱的情形,山东及其他各地人民奋起救国等消息,气氛异常激昂。
在讨论救国的步骤时,张国焘首先提议:由国民杂志社发起,约集北京各校同学举行示威游行。他特别强调:与去年不同,这一次我们不是“请愿”,而是代表国民,向北洋政府“吊民伐罪”,向国民宣传主权在民的道理。
他激动地说:“这次示威运动决不可再蹈去年请愿行动的覆辙,必定要做得有声有色,获得圆满的结果。第一是时间愈快愈好,不能等到五月七号。第二是不能再静默请愿,要大声疾呼,要演讲、宣传,让民众都知道国家到了何等地位!第三是这次示威行动的意义是向各国使馆表示中国人民的抗议,唤醒民众主人翁意识,一致奋起,迫使在外交上准备屈服的政府拒绝在和约上签字,作为收回山东权益和取消‘二十一条’的张本,并打击亲日卖国首领曹汝霖等人,以伸张民族正义!”
张国焘的这一提议很快得到全体参会者的热烈赞成。同学们纷纷出主意:“我们应当趁势组织各校学生会!”“让各国看到中国民众的态度!”
为了实现同学们的这些意见,国民杂志社以责无旁贷的爱国精神,通告北大全体同学,于次日晚7时在北大第三院大礼堂,召开全体学生大会,并邀请高师、工专、农专等北京12个中等以上学校学生代表参加,讨论目前民众救国应采取的步骤。预备会议委任易克嶷为大会主席,国民杂志社的其他同人均在大会上发表演说。当晚,国民杂志社的成员撰写了慷慨激昂的布告,张贴于北大校内各公告牌上。同学们纷纷驻足围观,爱国的热情沸腾起来了。“收回山东、青岛主权!”“拒绝在和约上签字!”在北大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回荡着爱国的呐喊。
1919年5月3日是星期六,学生们放下书本,怀着满腔的热忱和怒火,奔向北河沿北大三院的法科礼堂,来集体讨论如何拯救祖国。邓中夏、高君宇、张国焘、许德珩等人内心异常激动,他们认为,只有唤起国民,才能拯救民国,没有了国民,也就无所谓民国。
晚上7时,学生大会在北大法科大礼堂召开,北大一千多名学生几乎全部出席了。北京高等师范等12所中等以上学校的几十名学生代表应邀参加。会议由大会主席易克嶷主持。
易克嶷宣布开会,说明宗旨,国民杂志社特别编辑员黄日葵、孟寿椿作记录。
首揭“二十一条”的著名记者、京报社社长邵飘萍又一次站出来。邵飘萍向大家介绍了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失败的经过和原因。他大声疾呼:“同胞们!是谁出卖了山东?是卖国的北洋政府!是章宗祥、陆宗舆和曹汝霖!曹汝霖是向日本借钱的,仅仅为了两千万日元垫款就出卖山东。陆宗舆是签订‘二十一条’的驻日公使,现在主持币制改革,他偏偏要请日本顾问来改革中国币制。章宗祥是签订‘中日密约’的驻日公使,今天,章宗祥这个卖国贼、亲日派的头子不仅没有遭到唾弃,反而因‘卖国有功’,即将被北洋政府晋升为外交总长!请大家想一想吧,这样的外交总长,能为我们争回山东的一切权益吗?不能!”
张国焘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以他浓厚的萍乡口音,走上台去,大声疾呼:“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连一个弱女子都敢在总统府门前为国请命,何况我们新青年呢?”说到痛处,不觉声泪俱下。原来,就在当天上午,有一位女学生刚听到中国外交失败的消息,便伤心而愤恨地跑到总统府门前大哭大喊了一阵。
张国焘此言一出,学生们情绪更加激动。讲演中他反复提到“群众运动”这个词,把这四个字念成“同顿唔顿”。很多学生听不懂,问“同顿唔顿”是什么意思,懂萍乡话的人说就是“群众运动”。大家恍然大悟,后来,同学们给张国焘起了个“同顿唔顿”的绰号。
张国焘特别强调说:“没有群众运动,我们什么也办不成,与其向政府请愿,不如向群众宣传!”
许德珩也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他提出以“国民外交”推倒“秘密外交”:
卖国的袁世凯政府倒了,继承他的段祺瑞政府参加世界大战,说这样可以收回我们的失地和其他权利。现在收回没有呢?不但没有收回一点什么,反而失去了更多的权利!
这失败的原因竟然是他们秘密的“欣然同意”!看来,现政府不但继承了袁世凯亲日卖国的衣钵,而且更加大胆。
如果现政府执迷不悟,要和民众走相反的道路,它一定会在全国民众愤怒之下倒台的。我们要站在民众的前列,赶快督促政府和专使不要在巴黎和约上签字。我们反对秘密的外交,现在要用国民外交代替它。时局很迫切了,我们应该赶快表现出我们民众的意志和力量,我们不能等到七号,我们必须把七号的示威大会提前举行![4]
绰号“大炮”的许德珩洪亮的声音响彻在礼堂上方,他的演讲把段祺瑞与袁世凯联系起来,把这次运动视为反对袁世凯的革命运动的继续。
话音未落,康白情叫道,“讲来讲去,我们还是要先把行动时间定下。国耻日也许有人要上课,明天恰好逢礼拜天,谁都不需请假,这样势必方便更多的人加入行动,建议明天就大游行!”
会场上顿时响起口号声:“游行去!”“去总统府!”“打倒卖国贼!”
游行的时间,就此提出。
考入北京大学物理系不到一年、还不满18岁的刘仁静,这时坐在角落,他猛然拿出一把菜刀,站起来大声疾呼:“如果大家不能作出积极决定,我将自杀以激励士气!”日后成为最年轻的中共一大代表的刘仁静一声呐喊,把全场的气氛推向高潮。
法科学生谢绍敏当场咬破中指,撕下衣襟,血书“还我青岛”四个大字。鼓掌与呐喊声起,同学们眼含热泪,气氛变得凄凉而悲壮。有的同学提议:“留日学生可以那么对付章宗祥,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对曹、章、陆三个卖国贼来一下?我们要把白旗送到他们家里去!”大家齐声呐喊。
游行于是成立。
当晚,又成立了由20名委员组成的干事会,下面分成总务、演讲、国货维持等部门。云南籍北大学子王复生分在交通队和口号队,他把标语传单和口号译成英文、法文,便于国际社会了解这次游行的主张。
王复生原名王濡廷,1918年考入北京大学文科预科班,次年升入法文系。他成绩优异,是北大法文班班会负责人。据他和罗章龙的回忆,五四前夕,王复生通过同宿舍好友罗章龙,就组织了北京多所院校青年学生的秘密行动小组。小组主要成员有罗章龙、李梅羹、易克嶷、宋天放、匡互生等20人。小组没有正式委员会或书记,对外也没有名称,以北大学子为主,平时分散,遇有大事则集中讨论。罗章龙后来回忆:
我们这个行动小组的许多人,后来都成了中国共产党党员、北京小组成员,或青年团的基干。“五四”运动对我们来说,是一次革命的演习,也是一次很好的锻炼。[5]
大会开到深夜11点,最后作出四项决定:
(1)联合各界一致力争。
(2)通电巴黎专使,坚持和约上不签字。
(3)通电全国各省市于五月七日国耻纪念日举行群众游行示威运动。
(4)定于五月四日(星期日)齐集天安门举行学界大示威。[6]
深夜,西斋宿舍的窗户里闪着隐隐约约的光。许德珩眼含热泪,奋笔疾书,起草了《北京学生界宣言》(文言文版)。
宣言写好后,许德珩立即为第二天的游行作准备。当时已近深夜,因弄不到白布做旗子,他扯下自己仅有的一条白床单,把床单撕成条状,用墨笔写下标语和口号,一直忙到天亮。此时,他已完全忘记了这是自己唯一的一条床单。他只是用力地写着标语,时而泪水滴下,氤氲了墨迹。
也许,明天面临的将是一场血腥的风雨,买布造旗已经来不及了,大家只有扯下床单,白布为旗,揭竿而起,以牺牲生命去唤起民众的觉悟。想到这里,许德珩擦去眼角的泪水,他知道,此刻他并不是孤身一人。其他同学也都在为准备示威游行的事而忙碌,有的找竹子做旗杆,有的写标语,彻夜未眠地赶做出了几百面大大小小的旗子。
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这注定是一个终生难忘的不眠之夜。他们压制着满腔的悲愤,静待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