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开学
1917年1月4日上午10点,天气寒冷而阴沉,空中还飘着零星的雪花。刚刚度过腊八节,就要迎来小年。北京城处处洋溢着热闹的氛围,异乡的旅人开始踏上了归家旅途。“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人们过年的热情却日益高涨。老北京流传着一首经典童谣:“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过了腊月初八,就迎来了盼年的第一站。家家户户开始置办年货,一直忙活到除夕,准备过大年。
熙熙攘攘的街道两旁,挂满了红色的灯笼、各式各样的窗花剪纸,刚出锅的年糕热气腾腾。浓稠的红糖在铁锅里翻滚着,鼓起亮晶晶的气泡,不一会儿就在糖艺人的手中变成各种新奇造型,引来围观人群的阵阵惊叹,浓浓的香甜气息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戏台上涂着厚胭脂的旦角穿着艳丽的戏服,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观众们不停地拍手叫好,昔日忙碌的黄包车师傅们也纷纷驻足围观。一群追着冰糖葫芦商贩跑的孩子们小脸冻得通红,鼻尖上还挂着清鼻涕。男孩子们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兴奋地蹦跳着,叫喊着,心中充满了对除夕的期盼。寒冷的天气抵挡不住渐浓的年味,空气中弥漫着爆竹、融雪和松针的气息。
一辆马车载着北大新校长——时年49岁的蔡元培驶向北京大学校园。
一声长鸣,马车行至北京大学门口骤然刹住。蔡元培惊奇地发现校门口站着一群人。从穿着和年龄来看,他们并不像是年轻的学生。
凛冽的寒风中,校工们恭恭敬敬地站在两侧,纷纷脱帽向他鞠躬致礼。蔡元培看到这一幕,内心涌起一股暖流。他健步走下车,摘下礼帽向这些工友们缓缓鞠躬回礼。
这在北大前所未有。作为官办大学,北大校长是内阁大臣待遇,从不把校工们放在眼里。新校长如此低调亲和,工友们议论纷纷,倍感尊重。
在那个时候的中国,所谓“人的社会尊严”,还是一种极为陌生的意识。24岁即被蔡元培聘为哲学门教授的梁漱溟,毕生都是传统的捍卫者,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传统中国人只有家庭、朝廷两种意识,而不知“社会”“社会生活”为何物,男人们在家庭里是主,在朝廷、官面前是奴,全无社会平等意识,而这乃是传统文化一个极大的缺点。梁漱溟还说,由于传统中国人只有家庭、朝廷两种意识,在缺乏社会意识的同时,便缺乏“集体”“集团”意识,故不知在“集体”“集团”之中个人的位置和行为规则。
那时的北大,不但没有什么集体意识、社会公德意识,连传统的“修身”也不提倡——对于这一套乌烟瘴气,刚入北大的高君宇失望极了。
尤其令高君宇感到悲哀的是,当时北大的学生宿舍既无管理章程,同学者更不知“集体意识”“集体生活”为何物,宿舍如旅店,喧嚣混乱——这一路翻山越岭,从太行山脉来到北大,自己经历了多少艰辛,难道就是为了在这样的环境下读书吗?这还是那个让自己迷恋憧憬的全国最高学府吗?
高君宇的“集体意识”,就是在那样被压抑的环境里萌生了。
入校几天后,高君宇便发动了一场抗争。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高君宇宿舍有八个人,其中两人是即将毕业的老生。他俩经常晚上出去喝酒,醉醺醺地回到宿舍,经常呕吐一地。同宿舍的低年级同学告诉高君宇,两个老生在宿舍耀武扬威,没人管得了。从小被称为“野孩子”的高君宇认为学校的集体生活要有规定,所以他到宿舍的第二天就制定了新规——每天晚上12点,准时熄灯,禁止喧哗。几个低年级的室友纷纷支持,认为高君宇做得对。
集体者,必须通过众人之协商,定出平等之规矩而形成,无协商无规矩,则社会集团与家庭、朝廷便无区别。宿舍,乃集体生活之场所,要造成健全之社会,就必须从身边事做起——这就是高君宇的见识。
而那两个老生很轻蔑,大声嚷嚷道:“你谁啊?新来的就敢这么横?老子在这里待了三年,都没人敢这么跟老子说话!”
高君宇理直气壮地给他们讲何谓“集体的道理”:“我是理科预备班新生高君宇,你们怎么逍遥快活我不管,但是这是宿舍,请你们遵守集体生活的规矩!”
“规矩?哈哈。真是笑死人,就凭你还敢给我们立规矩!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那个一脸横肉、留着络腮胡子的老生笑着说。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高君宇正色说道:“不管你是谁,来到这里,大家都是学生,是平等的。这里不是你的私宅,不要拿你自己家里的那一套在这撒野!不想在这住,你们可以滚!”话音未落,高君宇摔门而去。
当晚快12点,那两个老生还没回来,听说是喝酒、逛窑子去了。高君宇对低年级室友说:“不管他们,12点一到,我们就熄灯睡觉。”高君宇刚把灯熄灭,这两个老生醉醺醺地推门而入打开灯,原本黑沉沉的宿舍一下亮了起来。他们踉跄地从高君宇身边走过,竟“咿咿呀呀”地唱起京戏来。那扭捏作势之腔,如嗡嗡叫的苍蝇,随后他们便吐了一地,宿舍充斥着令人恶心的酒味。高君宇“腾”地从床上坐起来披上外套,走过去把灯又给熄灭了。
那个胖胖的老生摇摇晃晃地走到高君宇面前,推开他的胳膊,又把灯给按亮了。几番回合下来,高君宇终于爆发了:“今天,无论如何你们不能打开这灯。我已经被选举为寝室长,现在以寝室长的身份,命令你们!”
那个胖胖的老生刚想借着酒劲发飙,却看到其他几个低年级室友,还有隔壁宿舍的几个同学都站在高君宇身边。瘦瘦的老生用手戳了戳他,低声说:“算了吧,我看这小子不好惹。他们人多,我们就忍了吧。”
高君宇联合低年级同学的第一次抗争胜利了。此后,两个老生只得忍气吞声地遵守宿舍规章,再也不敢在宿舍喝酒闹事了。那几个低年级室友对高君宇很佩服,甚至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高大胆”。
学校生活是集体生活,必须有组织有规矩,必须讲公德,这是高君宇所坚持的。但是,北大课堂上那种乱七八糟的学风,更让高君宇、许德珩、张国焘等感到郁闷。他们不知道这种守旧、腐败的学风何时才能真正改变。
听说新校长要到任了,这位校长据说快50岁了。50岁的老官僚,还有什么可以期待的吗?
1917年1月9日,蔡元培在北京大学礼堂举行了到任后的第一次讲演。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北大了,上一次是五年前的1912年5月,正值北京春末夏初,柳絮飘飞。
蔡元培最擅长延揽人才。五年前,他初任教育总长,以维新派和浙江革命党人为基础组织教育部的班底。上任之初,他就亲临北大视察,那时他就对北大学风之腐败,深有感触。
蔡元培挂冠而去后,教育部的人物大都风流云散,如今的蔡元培可谓是赤手空拳地来到了北大。
孤身赴任的蔡元培就这样站在讲台上,但他没有感到孤独。会场座无虚席,大家都想一睹蔡校长的风采。蔡元培深情地望着台下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满眼都是自己20岁的影子。青年的那种朝气、自信、大胆、好奇、欢乐,都是令人羡慕的特质。他想到自己在德国莱比锡大学学习的那段岁月,像植物渴望阳光雨露一样地渴望知识、吸收知识。没想到有一天,他能以北大校长的身份重返校园。“得天下英才而教之”,如何不辜负这群有金子般求知精神的青年学生?如何振兴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
他感到有许多话,要向这些青年人讲。
台下响起师生们热烈的掌声,蔡元培缓缓收回遥远的思绪,坚定地以北大校长的身份发表了就任演说。张国焘就在听讲的学生之中。他不知道对自己所追求的“科学知识与关心国事”,新来的校长会有何评价,而他期待着。
刚刚经历了“宿舍风波”的高君宇也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这场宿舍风波会不会继续下去,怎么继续下去。他没有想到的是,蔡元培仿佛洞察了一切,看清了一切,他的演讲如阳光一样照亮了高君宇们前行的路——
蔡元培的演讲,第一句话就讲了究竟什么是大学,并直指大学腐败之根源。蔡元培动情地说:
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外人每指摘本校之腐败,以求学于此者,皆有做官发财思想,故毕业预科者,多入法科,入文科者甚少,入理科者尤少,盖以法科为干禄之终南捷径也。因做官心热,对于教员,则不问其学问之浅深,惟问其官阶之大小。官阶大者,特别欢迎,盖为将来毕业有人提携也。
“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正是这句话,为中国的现代大学指明了方向。
大学既然是研究学问的地方,那么,大学就不是升官发财的地方,大学不是官场,更不是公司,凡是抱着升官发财的想法,凡是要把大学办成衙门和公司者,都违背了大学的精神。
蔡元培说,为什么要有辛亥革命?就是因为人民认为国家腐败、政府腐败,而现在的问题是:不但政府腐败,而且连教育和大学一样的腐败。一个国家,官场可以腐败,但教育与大学不可腐败。政府腐败而教育没有腐败,这个国家还可以救药,如果连教育也腐败了,那么,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就万劫不复,不可救药了。
教育腐败的根源在哪里呢?就是大学不追求科学、艺术与学问,反而追随官场之恶习——大官充斥讲习,学生以猎官为目标,北大之腐败,正是中国教育腐败之缩影。蔡元培说:
果欲达其做官发财之目的,则北京不少专门学校,入法科者尽可肄业于法律学堂,入商科者亦可投考商业学校,又何必来此大学?所以诸君须抱定宗旨,为求学而来,入法科者,非为做官;入商科者,非为致富。宗旨既定,自趋正轨,诸君肄业于此,或三年,或四年,时间不为不多,苟能爱惜分阴,孜孜求学,则求造诣,容有底止。若徒志在做官发财,宗旨既乖,趋向自异。平时则放荡冶游,考试则熟读讲义,不问学问之有无,惟争分数之多寡;试验既终,书籍束之高阁,毫不过问,敷衍三、四年,潦草塞责,文凭到手,即可借此活动于社会,岂非与求学初衷大相背驰乎?光阴虚度,学问毫无,是自误也。且辛亥之役,吾人之所以革命,因清廷官吏之腐败。即在今日,吾人对于当轴多不满意,亦以其道德沦丧。今诸君苟不于此时植其基,勤其学,则将来万一因生计所迫,出而仕事,但任讲席,则必贻误学生;置身政界,则必贻误国家。是误人也。误己误人,又岂本心所愿乎?故宗旨不可以不正大。
那么,北大的现状是什么?就是老师不认真教书,讲义十年不换,而学生不认真读书,考试全部作弊——政府不管不问,学校不死不活。在蔡元培看来,要纠正这一切,关键在于读书,而读书之关键,在于教材与图书。他说:
兹所计划者二事:一曰改良讲义。诸君既研究高深学问,自与中学、高等不同,不惟恃教员讲授,尤赖一己潜修。以后所印讲义,只列纲要,细微末节,以及精旨奥义,或讲师口授,或自行参考,以期学有心得,能裨实用。二曰添购书籍。本校图书馆书籍虽多,新出者甚少,苟不广为购办,必不足供学生之参考。刻拟筹集款项,多购新书,将来典籍满架,自可旁稽博采,无虞缺乏矣。
大学不是官场,不是公司,容不得升官发财的想法,大学是研究学问的地方——蔡元培的话音刚落,台下就响起了师生们热烈的掌声。
在蔡元培的教育理念里,有“军国民意识”一条,因为在他看来,中国人缺乏集体生活的训练——这是传统中国意识与西方现代意识的一个重大区别。
传统中国人缺乏集体、集团意识,故表现为“一盘散沙”,乃至在社会和公共场所表现得如在家庭里一样,随心所欲,喧嚣拥挤——这种“一盘散沙”,只有倡导“军国民意识”才能改变。
蔡元培是办过爱国学社的人,在他看来,大学是训练和养成集体意识、造就“集体”组织精神之所在,也是社会规范、社会公德养成的训练所。这种集团意识之造成,社会规范、社会公德之养成,既与中华文明倡导的所谓“修身”有关,更与现代社会的造成有关。
学校的生活,应该为社会公德之造成,奠定基础。基于建立“军国民意识”的理念,蔡元培深刻地讲解了什么是“公德”、社会道德,学校的治理必须从细微抓起,必须从养成社会道德做起:
至于同学共处一室,尤应互相亲爱,庶可收切磋之效。不惟开诚布公,更宜道义相勗,盖同处此校,毁誉共之。同学中苟道德有亏,行有不正,为社会所訾詈,已虽规行矩步,亦莫能辨,此所以必互相劝勉也。余在德国,每至店肆购买物品,店主殷勤款待,付价接物,互相称谢,此虽小节,然亦交际所必需,常人如此,况堂堂大学生乎?
对于当时的北大来说,还有一条最为令人惊异——因为学校以猎官、跑官为目标,而跑官离不开交际。当时北京城最昂贵的妓院、饭店,都开在北大所处的皇城根附近,更有甚者,那些饭店的豪华房间,也为名妓包占。以北大成为一个大娱乐城,以这个娱乐城为中心,形成了一个腐败的链条。针对这样的情况,蔡元培讲了什么是娱乐,什么叫正常的娱乐,什么叫醉生梦死的享乐。他说:
方今风俗日偷,道德沦丧,北京社会,尤为恶劣,败德毁行之事,触目皆是,非根基深固,鲜不为流俗所染。诸君肄业大学,当能束身自爱。然国家之兴替,视风俗之厚薄。流俗如此,前途何堪设想。故必有卓绝之士,以身作则,力矫颓俗。诸君为大学学生,地位甚高,肩此重任,责无旁贷,故诸君不惟思所以感己,更必有以励人。苟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已且为人轻侮,更何足以感人。然诸君终日伏首案前,芸芸攻苦,毫无娱乐之事,必感身体上之苦痛。为诸君计,莫如以正当之娱乐,易不正当之娱乐,庶几道德无亏,而于身体有益。诸君入分科时,曾填写愿书,遵守本校规则,苟中道而违之,岂非与原始之意相反乎?故品行不可以不谨严。
创办现代大学,必须从立德树人入手。
高君宇被震撼了,与他同样震撼、感动到不能自已的是张国焘,因为蔡元培更说到了他的心里。
蔡元培后来回忆说,他到北大后,第一要改变学生的观念,其二是推行平民教育的理念。
北京大学早年学生多为官宦子弟,贫苦寒门子弟较少。为推行平民教育,蔡元培改革招生制度,不看出身,以成绩择优录取。从1917年暑假起,连续三次招生,凡有同等学力的人都可报考。出身贫苦、新中国成立后曾担任北大中文系主任的杨晦回忆:“如果不是蔡先生改革了招生制度,我是不可能进入北大的。”
为了使北大能够影响社会,蔡元培努力推行社会教育,并于1918年开办校役夜班,两百多位工友参加。夜班教师由北大学生义务担任,许多学生热心施教,还发起募捐,为学员购买书籍。这项举措得到了工友们的一致好评,也培养了学生们积极服务社会的意识。此后,蔡元培倡议创办平民学校,接受住在学校附近的平民子弟进学校上课。他曾在平民夜校开学日演说中说:
北京大学第一步的改变,便是校役夜班之开办。于是二十多年的京师大学堂里面,听差的也可以求学……于是大学中无论何人,都有了受教育的权利。不过单是大学中人有受教育的权利还不够,还要全国人民都能享受这种权利才好。所以先从一部分做起,开办这个平民夜校。[8]
蔡元培对大学教育的改革,还有一项是开创性的——招收女生入学。1920年2月,查晓园、奚浈、王兰三个女生首批进入北大文科,但因未得教育部许可,加上考期已过,她们只能旁听。等到这一年暑期招生,北大正式开始招收女生,录取了九名本科女生。[9]
在学科设置方面,蔡元培欣赏的是通才教育,兼顾中西、文理。早在德国莱比锡大学游学三年间,蔡元培就展现了广泛的学术兴趣,“于哲学、文学、文明史、人类学之讲义,凡时间不冲突者,皆听之。尤注重于实验心理学及美学”。年近七十时,蔡元培撰写《假如我的年纪回到二十岁》说:
我若能回到二十岁,我一定要多学几种外国语,自英语、意大利语而外,希腊文与梵文,也要学的;要补习自然科学,然后专治我所最爱的美学及世界美术史。这些话似乎偏于求学而略于修养,但我个人的自省,觉得真心求学的时候,已经把修养包括进去。[10]
通才教育、社会教育、平民教育、女性教育……蔡元培来了,历史翻开了真正的新页。
“假如我的年纪回到二十岁”——为了造成新社会,必须造成新大学、新教育——在中国教育史上,蔡元培是开天辟地的人物,他是真正的北京大学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