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工读互助团

5 工读互助团

在改造社会问题上,李大钊与胡适在1919年七八月份的《每周评论》上展开了“问题与主义”的争论。但是,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他们之间的争论是可以调和的:一方面,必须在思想上做“根本改造”;另一方面,在行动上必须做“一点一滴的改革”,办法就是建立理想化的互助小组织,最终使这些小组织造成“社会的大联合”。比如,毛泽东等人于1919年9月在胡适的影响下,建立“问题研究会”,其会章列出各类问题一百四十多条;“问题与主义”的争论四个月后,李大钊又与胡适一道发起组织工读互助团。

一方面是在思想上提倡互助合作,与弱肉强食的社会法则一刀两断;一方面是在行动上,企图在旧制度内部培养小的互助组织,进行试验,期望有朝一日,这种试验田会在全社会开花结果。

于是,少年中国学会一方面在思想上讲究修身,一方面则在旧制度下搞新社会的试验。1919年12月4日,王光祈在北京发起建立城市“新生活”的小组织,定名为工读互助团。作为“新社会的胎儿”“平和的经济革命”,工读互助团是实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理想的第一步。

这个倡议得到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人的支持。几天后,他们联名在北大学生刊物《新潮》上发表《工读互助团募款启事》,指出“互助”就是力量:

做工的穷人没有力量读书受教育,这不是民智发达上一种缺憾吗?读书的人不能做工,教育越发达,没有职业的流氓越多,这不是教育界一种危机吗?占全国民半数的女子不读书不做工,这不是国民的智力及生产力一种大大的损失吗?父兄养子弟,子弟靠父兄,这种寄生的生活,不但做子弟的有精神上的痛苦,在这财政紧急的时代,做父兄的也受不了这种经济上的重累。[16]

经北大校长蔡元培同意,北京青年工读互助团成员获准在北大旁听,报名参加者有数百人,他们信心满满地认为,只要坚持工读,不断扩大影响,再把各地小组织联合起来,以“小团体大联合”的方式,就能逐步扩大势力,进而改造整个中国,乃至推行到全世界,就可以实行“世界大同”,建成“人人做工,人人读书,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新社会。

北大,从此有了半工半读的工读生。

1919年12月,《新青年》《星期评论》分别刊登了北京《工读互助团启事》:

发起人蔡元培、陈独秀、胡适、周作人、李大钊、顾兆

工读互助团简章:

一、宗旨:本互助的精神,实行半工半读。

二、团员:凡志愿入本团者须团员一人之介绍,经全体团员认可,得为本团团员。

三、服务:团员每日每人必须作工四小时;若生活费用不能支持,得临时由团员公议加增作工钟点;厨中事务及打扫院宇由团员轮流担任。

四、权利:团员生活必需之衣食住,由团体供给;团员所需之教育费、医药费、书籍费由团体供给,惟书籍系归团体公有。

启事刊登后,各地青年学生纷纷前来报名参加。何孟雄、章铁民、施存统、俞秀松、傅彬然、周伯棣等人报名参加了北京工读互助团的第一组。第一组驻地选在北京大学附近的骑河楼斗鸡坑7号,主要业务有俭节食堂、洗衣局、石印局、英算专修馆和放映电影等。北京《晨报》发表《寒苦学生之模范》一文,介绍何孟雄等开办的“俭节食堂”,称赞“菜蔬精美价格低廉,大受学生欢迎”。

邓中夏和几个同学一起,参观了工读互助团第一组“俭节食堂”。这是几间普通的瓦屋,成员们在门口贴上“宁流额上汗,毋染手中血”的对联,里面摆着简单的桌椅板凳。有几个戴着白帽子的青年在院子里打扫卫生,厨房里好几个人在忙着洗菜、切菜、做饭。

邓中夏笑着跟正在洗菜的戴眼镜青年打招呼:“同学,你好。我们慕名而来,能参观参观吗?”“欢迎啊!我们还在建设中……”那位青年顾不上擦汗,气喘吁吁地说。当他抬起头来,邓中夏惊喜地发现原来是何孟雄。何孟雄见来了老同学,兴奋地解下围裙说:“走,仲澥,我带你们去看看。有食堂、洗衣坊、小型印刷厂、电影放映队,听说还要办工厂咧。”

厨房里,男青年有的在和面,有的在挑水,有的在生火,看上去对这些活都很生疏,忙得满头大汗。邓中夏笑着说:“听说这里饭菜精美,价格低廉,大受欢迎啊!”何孟雄说:“是啊,我们现在生活没问题。就是每天的工作,4小时可干不完。学习时间也就不到4小时了。”

邓中夏在参观结束后问:“这里干活的怎么都是男青年呢?”“仲澥,你不知道,咱们这组都是男人,女子组刚成立没多久,哪天我带你去参观参观!”何孟雄笑着说。

工读互助团的新生活试验,也吸引了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学生缪伯英等人的极大兴趣,她们兴奋地报名参加了女子组。女子组在蔡元培和北京女高师校长毛邦伟的支持下,以“工是劳力,读是劳心,互助是进化”的理念,发起成立全是女生的北京工读互助团第三组,又称女子工读互助团。

缪伯英,1899年出生在湖南长沙一个书香世家,父亲缪云可曾任湖南省教育司主任,致力于教育救国,特别重视妇女教育。因此,缪伯英从小受到良好教育,20岁就以长沙地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理化系。初到北京,求知若渴的她被这里的新文化、新思潮吸引,积极参加校内外各种活动。她还将一头长发剪成齐耳短发,以表达自己反封建的决心。

参加工读互助团期间,在北大举办的湖南学生同乡会上,缪伯英结识了何孟雄。后来,他们结成了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被誉为一对“英”“雄”夫妇。

经何孟雄介绍,缪伯英经常到北大听课、听演讲。有一次演讲结束后,她找到李大钊,诚恳地说:“您讲得真好,我不是北大学生,但我也是有觉悟的青年。您能收我做学生吗?”李大钊看着眼前这个眼神真挚而热烈的女生,欣然答应。

当时,缪伯英所在的北京工读互助团第三组,从招募团员开始就遇到了不少问题。招募广告刊出后,即有二十多名女生前往女高师咨询报名,最后符合报名条件的女生却很少。有一位父亲看到简章上写着“团员生活必需之衣、食、住及教育、医药、书籍等费,均由团体供给”,便迫不及待地把自己13岁的女儿送去,以减轻家庭负担。有些女子听说加入第三组可以到女高师旁听,为谋求一个“女高师学生”的美名,便欣然报名。有些家境殷实的家庭妇女听说参加工读互助团是脱离家庭束缚、获得妇女解放的好机会,也想报名参加,但得知必须整日住在团里,还要自己洗衣煮饭,每天坚持读书,便一起打起了退堂鼓。

1920年2月初,北京工读互助团第四组在东城景山东松公府夹道8号成立,成员有原本计划去法国勤工俭学的刘伯庄等十多人。因行程推迟,他们便改国外工读为国内工读,创办食劳轩,寓意“自食其劳”,主要售卖食品、杂货等。

筹备时间早于第四组,成立却稍晚的北京工读互助团第三组成员为十余名女生。她们租住在东安门北河沿17号,挂出北京女子工读互助团小木牌,开起裁缝店、洗衣店等。她们还沿街贴了不少小广告:“要做衣服吗?请快到椅子胡同东口北河沿17号。手工精致,式样合宜,必能令诸位满意。”

毛泽东第二次来京期间,于1920年2月参观第三组女子工读互助团,“觉得很有趣味!但将来的成绩怎样,还要看她们的能力和道德力如何,也许,终究失败”。

3月,毛泽东与陈独秀、王光祈、左舜生、刘清扬等26人联名发起上海工读互助团。同时,他致信新民学会会员周世钊:“我想我们在长沙要创造一种新生活,可以邀合同志,租一所房子,办一个自修大学。我们在这个大学里实行共产的生活……我想我们两人如果决行,何叔衡和邹泮清或者也会加入。这种组织,也可以叫作‘工读互助团’。”

在李大钊和毛泽东看来,社会试验能否发展起来并持续下去,关键在于参与者理想是否坚定,人格是否纯粹。李大钊强调说,“经济方面尚无可虑,精神方面尤为重要”。毛泽东则说,成败就取决于参与者的“能力与道德如何”。邓中夏则认为,成功与否,关键在于思想上能否与旧社会的法则一刀两断。

于是,工读互助团每天晚上都要开会,成员们反省自己一天的行动,互相揭批个人思想中的不纯粹之处。

李大钊以为经济方面尚无可虑,但北京工读互助团第一组就面临严重的经济危机。建在北大沙滩小区附近的食堂,以北大师生为主要顾客,开张不到两个月,就赔了本钱,经营食堂的几个人自己吃饭都成了问题。团员们想过一些办法,比如登报征求业余教师的工作,傅彬然曾到西城一个熊姓大官僚家给小孩补习英文、数学,但都于事无补。

第一组的洗衣业务,也因缺少晾晒衣服的房屋、宿舍管理不善等逐渐减少,加上成员间出现思想分歧,“因为讨论共产问题,主张不合,自愿退团者五人;后来讨论家庭问题,退团者也有一人”[17]。电影股每天晚上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北大二院大讲堂等高校轮流放映电影,起初很受师生们的欢迎,后来因看电影的人少,卖的票款往往还不够租片费。团员们面临做工难以维持基本的生计问题,加上亲友的不理解等,导致很多团员对这种工读生活产生了怀疑,有团员逐渐退出了。3月23日,北京工读互助团第一组召开全体团员会议,宣告破产。

北京工读互助团第二组驻地在西城翠花街北狗尾巴胡同5号,最初有成员11人,以平民消费公社、补习学校、洗衣局、工厂和食堂等业务为主。为方便工读互助团团员工作,兼顾读书学习,第二组在驻地还设有图书室和研究室。成立后不久,北京工读互助团第二组也因管理不善、团员无法兼顾学习和工作等现实问题,被迫解散。

北京工读互助团第三组和第四组联合建了机织厂,生产“工读”牌毛巾和袜子。为扩大销路,他们还在《北京大学日刊》刊登广告:

北京工读互助团三、四两组自造的毛巾、袜子出来了!他们只取相当资金、最低工价,所以值廉物精。诸位愿试的,请到东城马神庙东食劳轩或各国货店。商标是“工读”。[18]

坚持时间较长的北京工读互助团第三组和第四组,但也未能避免失败的结局,于1920年10月自行解散。

在各地工读互助实验中,北京工读互助团规模最大,影响最广,它的失败令青年们的乌托邦幻想最终破灭了。

这种失败,使何孟雄、缪伯英等青年团员们逐渐从工读互助主义的迷雾中清醒,他们从关门实验的幻想中深刻认识到:

要拿工读互助团为改造社会的手段,是不可能的;要想于社会未改造以前试验新生活,是不可能的;要想用和平的渐进的方法去改造社会的一部分,也是一样地不可能的。

改造社会要用急进的激烈的方法,钻进社会里去,从根本上谋全体的改造。[19]

团员们因此产生了一个觉悟——那就是如今的世界,乃是资本的世界,在资本独占的条件下,劳动是没有地位的;不打倒资本的独占,所谓半工半读、勤工俭学,都是没有出路的。

施存统认为,“我们这个工读互助团,隔离社会太远了”,“我们本来要改造社会,有了工读互助团,连社会都钻不进去,哪里还说什么改造的话呢?”

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在空想社会主义看来,“社会所表现出来的只是弊病,消除这些弊病是思维着的理性的任务。于是就需要发明一套新的更完善的社会制度,并且通过宣传,可能时通过典型示范,把它从外面强加于社会”。

以为思想上改造了,社会就可以“根本改造”,这是一种空想。以为不触动旧的社会制度,就可以在当时的中国社会复制北大的学生生活,用北大的“兼容并包”来代替旧社会的尔虞我诈,这更是一种空想。何况,即使北大校园里,也不是那么纯粹,也不是与旧的社会完全隔绝的。

陈独秀指出,建立劳动互助的社会,便要推翻剥削压迫的社会,不推翻剥削压迫,劳动互助的社会不能建立。他说,社会主义有许多派别,“我们应该择定一派,若派别不分明,只是一个浑朴的趋向,这种趋向会趋向到资本主义去。若觉得各派都好,自以为兼容并包,这种胸无定见、无信仰的人,也不配谈什么主义”。

1920年4月,利群书社工作走上正轨后,恽代英第一次到了北京。

在北京,恽代英结识了李大钊、邓中夏等许多志同道合的师友,他们认识到不破不立,必须先破后立。不破除“寄生虫”的社会,劳动互助的社会无法建立。恽代英把自己在1915年中华大学校刊《光华学报》连载过的哲学论文《怀疑论》整理、修改后,在少年中国学会会刊《少年中国》上重新发表。翻译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部分章节时,他在“译者志”中阐明:只有世界的全部改造才是解决各种问题的根本途径。

就在恽代英忙于编辑《少年中国学会丛书》的时候,陈独秀请他翻译一本考茨基的《阶级争斗》。恽代英翻阅了两页,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本书于1921年1月由新青年社作为“新青年丛书”第八种出版,详细阐述了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学说。

通过翻译《阶级争斗》,恽代英第一次真正了解了阶级、争斗、破坏旧世界的理论。《阶级争斗》中对商品与资本、劳动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分析、经济危机导致社会瓦解、生产过剩导致经济危机等分析,使恽代英认识到,旧世界在危机中灭亡,新世界在破坏中诞生。

恽代英当时并没有想到,正是他的这部《阶级争斗》中文译本,对毛泽东、周恩来、董必武等人向马克思主义转变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1923年,恽代英创办和主编团中央机关刊——《中国青年》。这份刊物于黑暗沉寂中的呐喊,让无数年轻人激越沸腾,她提倡的“红色时尚”引领青年投身革命的洪流。她的历史镌刻着一个个青春灿烂的名字,萧楚女、邓中夏、张太雷、李求实、林育南等,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炬,影响着一代代青年。

一点一滴的改良道路根本行不通,只有大破才能大立,只有大破大立才能挽救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只有投身现实社会、深入工农群众,才能找到根本改造的出路。

在建立新世界之前,人类必须经历一个极为痛苦的过程——以暴力去打碎旧世界。

在空想社会主义失败之后,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科学社会主义。

【注释】

[1]蔡元培:《黑暗与光明的消长》,《北京大学日刊》第260号,1918年11月27日。

[2][俄]克鲁泡特金:《互助论》,李平沤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0页。

[3]张晓京:《近代中国的“歧路人”——罗家伦评传》,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9页。

[4]张国焘:《我的回忆》,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66—67页。

[5]王庆华:《高君宇传》,山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41—142页。

[6]许进:《百年风云许德珩》,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346—347页。

[7]周太玄:《关于参加发起少年中国学会的回忆》,《五四时期的社团》(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539页。

[8]《少年中国》第一卷,第一期“会务纪闻”,1919年7月15日。

[9]王性初、何定华主编:《中共一大的湖北人》,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40页。

[10]蔡元培:《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5—86页。

[11]宗白华:《南京追悼会祭词》,王光祈先生纪念委员会编《王光祈先生纪念册》,1936年,第105页。

[12]罗章龙:《北大时期的中夏同志》(1957年11月16日,未刊稿),引自《邓中夏全集》,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684页。

[13]魏巍、钱小惠:《邓中夏传》,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5—28页。

[14]《邓中夏全集》,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685页。

[15]张国焘:《我的回忆》,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70页。

[16]《蔡元培全集》第三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753页。

[17]施存统:《“工读互助团”底实验和教训》,张允侯等编《五四时期的社团》(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432页。

[18]《北京工读互助团三、四两组广告(三则)》,张允侯等编《五四时期的社团》(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399页。

[19]《存统复哲民》(节录),张允侯等编《五四时期的社团》(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4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