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分道扬镳

2 分道扬镳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后,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斗争洗礼,青年学子中也出现了各种变化。有人选择了人迹罕至的信仰之路,有人选择了热闹喧哗的功名之途,正如鲁迅所言,“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他们在人生的岔路口,就此分道扬镳。

五四“退潮期”的选择,改变了青年们一生的命运。

“杀人放火受招安”——在胡适看来,“受招安”,这几乎是一条必由之路。

小康、舒适、成功——这就是胡适所代表的自由主义者的最高追求。胡适一生,谈不上真正反对过什么,当然除了小康的成功之外,实际上也没有真正主张和信仰过什么。他似乎主张共和、反对帝制,却毕恭毕敬地称溥仪为“皇上”;他似乎反对北洋政府,却积极联络吴佩孚,发起成立“好人政府”;他似乎标榜学问,但骨子里一心要当官;他积极投身政治,却不愿承担任何责任与风险。在白话文运动中出尽风头的胡适,在五四爱国运动中却几乎完全缺席,这是因为对于任何“风险大于收益”的事情,他从来就不会去干——用今天的话来说,胡适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胡适曾经把他参与提倡白话文运动,称之为“逼上梁山”的无奈之举,言下之意,如果不是林纾等人的打击压制,如果不是辜鸿铭等守旧派的歧视与排斥,使他初入北大即处于“溜墙角”的地位,那么,原本谨慎、世故的他,便不会写出《文学改良刍议》这种激进的文章——他的激烈、他的造反,其实属于被逼无奈。

五四运动期间,胡适主要忙活的事情,是邀请和陪同杜威来华讲学。《每周评论》在“山东问题”的大幅报道之外,就是对于杜威讲座的大幅介绍。美国没有学生运动,也没有学生运动的传统,因此,杜威主张的核心是:学生毕业后如何融入社会。为了使学生毕业后能够更顺利地融入社会,在上学期间就要准备着“实习”,多找社会关系,多为将来的工作做铺垫、做准备。如今,人们往往把杜威的学说吹得很玄,但其所谓的“实验主义”,实质不过就是“实习主义”而已。

陈公博说过,美国有三所半一流大学,分别是哈佛、耶鲁和普林斯顿,而哥伦比亚大学只能算是半个。因为哥伦比亚大学创立晚,商业气息重,学生一入校就开始琢磨着在纽约和华盛顿找工作,一般二年级就会开始到社会上去实习,读书的氛围不浓,博士学位比较好拿,唯一的障碍是必须自己出一千美金,把论文印一百册给哥大图书馆——这其实与买文凭差不多。陈公博虽然写了论文,但因为拿不出一千美金印论文,所以就只能不要学位。陈公博幽默地说:对于美国一流大学来说,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只能算半个。他没拿到学位,只能算四分之一个美国一流大学博士,而胡适则连四分之一个都算不上。

在胡适的介绍下,罗家伦做了杜威在华演讲时的翻译,傅斯年等人也对于名曰“实验主义”、实则“实习主义”很感兴趣,认为在上学期间,借助北大的招牌,多认识人,多出去实习,对未来的前途是很有好处的。就这样,他们都成了杜威的门生。

作为五四主要学生领袖,罗家伦是以“闹事”成名的。而在五四游行之后,对于是否要继续罢课,罗家伦等人其实也是十分矛盾的,但骑虎难下,势成必然——按照他当时的说法,就是“我们这一次有放火及殴伤等重大情节,章宗祥还没有脱离危险境界”,万一他死了,他们就要抵命,所以,只有破釜沉舟,拼命干下去。

罗家伦的内心是有些“后怕”的。一方面,是庆幸自己一夜成名。作为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之一,曾在各种场合发表讲话和演说,赞扬五四精神。五四运动一周年时,罗家伦在《新潮》杂志发表《一年来我们学生运动底成功失败和将来应取的方针》,对五四运动大力讴歌:“这件事为中国的政治史上,添一个新改革,为中国的社会史上,开一个新纪元,为中国的思想史上,起一个新变化!”[3]

另一方面,则是庆幸斗争胜利。章宗祥保住了性命,还没落下什么残疾,自己终能在政治旋涡里全身而退。罗家伦和傅斯年的性格,都与胡适近似,是心中有丘壑的——他知道,总不能靠“闹事”吃饭,学生领袖这个角色,不能一直当下去。这些人深受胡适影响,逐步变得世故圆滑起来,以为自己既然成名,就要好好利用这个名声,而北大的好处就在于是结交名流官员的平台,最好是在上学期间就能找一个名人助手、秘书的工作实习起来,这样就不愁将来工作的问题。面对汹涌的革命浪潮,他逐渐表现出保守退缩的倾向。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此后,罗家伦、傅斯年等人听从胡适的劝告,坚决不再参与学生运动,而是忙于替达官贵人和社会名流当翻译、助手和秘书。

那时,上海棉纱大王穆藕初在五四运动的“三罢”中,见识了学生爱国运动的影响力,决定资助北大主要学生领袖去美国留学。穆藕初本人曾在美国获得过硕士学位,还翻译过泰勒的《科学管理法原理》一书,被称为中国的“科学管理之父”,甚至被毛泽东称为“新兴商人派代表人物”。穆藕初资助北大学生领袖出国留学,也是基于在中国培养新型企业管理者的目的。在他看来,北大的学生领袖具有组织天才,如加以培养,未来可以成为好的管理者。

当时,罗家伦、康白情、段锡朋、周炳琳、许德珩被称为北大“五大学生领袖”。经过蔡元培推荐,罗家伦、康白情、段锡朋、周炳琳、王敬熙五人接受穆藕初的资助,去美国留学,被同学们羡慕地称为“出洋五大臣”。

风流诗人康白情,由于热衷于结交社会名流,在上海徐家汇一个颇有情调的花园里,举办了名震一时的踏青会,痴迷于觥筹交错之间,几乎连到美国去深造的事都置之脑后。

告别“梁山”——就这样,五四运动中的健将段锡朋、周炳琳等同学也先后赴美求学,傅斯年去了德国留学。傅斯年认为,结识名流,成名成家,这是读书人的归宿。学成回国的傅斯年埋头于古文字研究,最终做了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名流的圈子。

罗家伦等人赴美不久,穆藕初破产,留学资助取消,罗家伦等人在国外过了一段游学的生活之后回国。那时,蒋介石刚刚崛起,希望罗致人才,国民党右派是他拉拢的对象,“新青年”乃至共产党的叛徒也是他极为欣赏的——周佛海就是在大革命后期经戴季陶的引荐,进入了蒋介石的幕下。作为当年的五四学生领袖,罗家伦自然也进入了蒋介石的视野。

蒋介石认为,最能够对付青年运动的,就是当年的青年学生领袖,正如最能够对付共产党的,就是诸如叶青、周佛海这类共产党的叛徒。正是在蒋介石的提拔下,游学归来的罗家伦平步青云,先后任清华大学和中央大学校长。

利用五四的学生领袖治理大学、对付学生运动,这是蒋介石很“高明”的一面,但蒋介石没有预料到的是:五四运动之后,北大学生通过平民教育讲演团、工读互助团,逐步走出了一条深入工农、深入民众的道路。最终,在马克思主义的启发下,完成了由青年领袖、学生运动领袖,向着民众领袖、工农领袖转变的过程——毛泽东、邓中夏、周恩来、恽代英等人就是如此。

从大历史的角度来看,仅仅掌握了青年学生,掌握了部分高级知识分子,并不能掌握中国。只有知识分子与工农民众结合起来,才能真正改造中国。那些最终到工农中去的北大学生,必然走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道路,而那些替当局“掌握知识分子”的人,即使当年曾经是万人追随的青年领袖,最终也必然会被时代、青年和知识分子所抛弃——罗家伦如此,段锡朋如此,傅斯年如此,他们的老师胡适也是如此。

新中国成立前夕,罗家伦、段锡朋、傅斯年等人与他们的老师胡适,追随蒋介石跑到台湾去了。

傅斯年对建立现代中国历史、考古、古文字学科作出了重要贡献,他晚年在台湾大发感慨:“共产党里面有我许多的朋友,只是我们傅家祖祖辈辈都是跟着政府走的,我如何能够为了朋友,而舍弃政府呢?”傅斯年的祖上,是第一个投降了清朝的明代状元,他晚年的这句话,真是个讽刺。

穆藕初资助的学生原本有二十多人,而邓中夏就在留学名单里,但他断然拒绝了。北大同学吴丽铭跑来告诉邓中夏被资助去美国读书的好消息时,邓中夏淡然说:“我为什么要用穆藕初的钱到美国去?”吴丽铭想了想说:“是啊!你家里原本就有钱,何必用人家的钱,与其他同学争这个名额呢?”邓中夏皱皱眉说:“这完全是两回事!我与我父亲没有关系,他是他,我是我,我绝不会用他的钱的。再说了,穆藕初是商人,商人钱是好拿的吗?他出这点钱,是为了给自己培养管理工人的爪牙,我们这些人未必要去学习给资本家当爪牙。现在官场腐败,商场也腐败,我们总是要离这种腐败的地方远一点!”

两人正谈着,一个同学惊慌失措地跑来喊道:“不好了!易克嶷在什刹海投水自尽了!”

原来,作为五四主要学生领袖的易克嶷,得知自己不在赴美留学名单中时,羞怒难当,竟然愤而投水自杀。

易克嶷被救起后,嚎啕痛哭着说:“完了!完了!全完了——前途没有了!”

邓中夏问他何以如此,易克嶷哭着说:“罗家伦、康白情,他们算什么东西!五四那天,我们冒了多大风险。我还坐了监狱,吃了多大苦啊!罗家伦干了什么?可是这次出国,有他,没有我,这不是让我无地自容吗?”

邓中夏叹气说:“克嶷,这有什么!叫我看,他们这次出国留学,不过是为资本家培养工具,难道我们打卖国贼,就为的是这个?”

易克嶷啜泣着说:“大道理我是懂,可是,如今全北京,全中国,谁不知道我——他们如此欺负我,让我情何以堪?”

邓中夏正色道:“易克嶷,现在全中国的老百姓,都受帝国主义和军阀的压迫与欺负,你要多想想大家的苦,不要想着自己的面子啊!振作起来,咱们一起干自己的事业,我们在中国,一定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干出一番事业来的。”

此后,易克嶷跟着邓中夏在曦园搞了一阵互助运动。互助运动失败后,他就失望地回家乡去了。这位五四时期著名的学生领袖之一,因为经受不住五四退潮后的打击,就此从历史大潮中消失了。

在五四爱国运动中起了骨干作用的张国焘,倒是没有如此功利,他对结交名人不感兴趣,是否出国对他也无所谓。张国焘迷恋校园里的读书生活,他比较清高,也有些呆气。

学生运动过后,他辞去了在北大学生干事会和北京学联担任的职务,除参加邓中夏组织的曦园以及参加平民教育讲演团的一些活动外,不再参加其他活动。在他看来,邓中夏既热衷政治又搞学术,具有“秀才”和“牧师”的两种风格,这个不愁吃穿的“官二代”是有些可笑的。当时的张国焘打算专心继续学业。后来,他回忆自己当时的想法和心情:

1919年的10月间,北大开学,我辞去学生会的一切职务,参加了邓中夏同学等所组织的“曦园”……那位带有学究气味倡导新生活的邓中夏,常向人一本正经的鼓吹社会改革的大道理,使人感觉到他具有“秀才”和“牧师”的两种风格。其他参加者也多数在五四运动中显露过一番身手,各具出色特性。我自己在曦园的一群中算是学生运动中最卖力的一个,他们认为我是不可多得的革命实行家,也曾被邓中夏戏称为“学生要人”。

然而我这个“学生要人”究竟还只是一个22岁的青年,仍不愿过分卷入政治活动的漩涡里去。我认为只有五四运动是我必须参加的一个紧急的爱国运动,其他并不想多所过问。此时我的主要努力还是在完成我的大学学业,为自己的前程立下基础。北京学生联合会仍在继续活动,对于抵制日货和声援10月间天津学生联合会和各界救国联合会的被地方当局压迫,以及11月间福州学生因抵制日货被日本浪人杀害多人等事件,活动仍是特别起劲;但北京各学校一般同学在蔡元培所提出的“救国不忘读书,读书不忘救国”的口号之下,大体上已经恢复了正常上课的状态。同时我自己也一心的上课去了。杜威、罗素几位著名学者到京讲学,更引起我的兴趣,我是一个热心的听讲者。我除了每星期参加一次平民教育讲演以外,虽然同学们认为我是学生运动的识途老马,常要我参预其事,但我总是婉词推脱。[4]

这期间,张国焘已转入北大哲学系学习。他一边读书想着完成学业,一边打算做思想家。他仍在1919年10月12日北大平民教育讲演团第二次代表大会上被选为一个组的书记,并在11月间被北大学生干事会推选为副主任。不久,一个意外事件打破了他重理学业的梦想。曾经入狱的张国焘,突然又被警察通缉了,他只有逃离。张国焘的学业就这样中断了,他认为自己已无路可走,最终不得不成为职业革命家。

胡适们想的是如何使北大适应社会,所以要及早开始结识名流,进行“社会实习”,张国焘想的是读书、当思想家,而蔡元培想的却是如何使中国社会适应北大——这是他的理想,也是大多数北大人的理想。

经过五四运动,他们认为北大可以改造中国,甚至可以用北大的生活方式去改造中国社会。至于这个理想究竟是什么,在他们看来主要是三个部分:

第一,是把“互助”作为新思想的基础。无论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还是毛泽东、邓中夏,他们都认为新社会一定是以互助代替弱肉强食,新的政治一定是建立在“互助”的基础之上的,所以,根本的改造,就是确立互助的思想。第二,实现这种思想的方式,是把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结合起来。具体地说就是实行“工读主义”,把工人与知识分子结合为一体,以造就一种新人——这是蔡元培“劳工神圣”说的进一步发展。第三,就是要建立新社会的“试验田”“根据地”。也就是把学校办到社会上去,同时,又用社会实践来改造一般的学校教育,即“北大的社会教育化”“社会教育的北大化”。致力于从学生的共同体中,发展出“新村”,并且期待这种“新村”能够遍地开花。

总之,互助的思想、工读的方式、教育的社会化——新村,这是五四先驱者理想的“自由王国”。当时,他们甚至把这种理想视为社会主义,而不是无政府主义,而这种社会,尽管是空想的社会主义,却是通向科学社会主义的桥梁。

用北大的理想去改造整个社会——年轻的刘仁静对此坚信不疑。

五四运动后,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刘仁静思想上有很大变化。那段铁窗生活令他眼界大开,他单纯的思想里第一次涌现出了那么多问题。他坚信,只要北大人想干的事情,就一定能干成。

那时和刘仁静关在一起的,都是学生运动中的英雄人物。其中,鲁士毅是干事会的负责干部,孟寿椿是后来经蔡元培挑选并由穆藕初资助出洋的“五大臣”之一,谢绍敏是五三大会上咬破手指血书“还我青岛”激励大家的勇士,易克嶷、狄福鼎、王文彬等,都参加了“火烧赵家楼”。与这些“学生要人”的朝夕相处,令刘仁静很受触动。他觉悟到,既然到了北大,那就是要为中国和人类找出路的,个人的成名成家,根本不是北大学生该考虑的。他感到一个新的世界在向自己打开,父母的期望、中学物理教师的教席,都不再具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1920年他由预科升入本科时,便从物理系转到哲学系,并开始广泛结交志同道合的新朋友和接触新思潮,重新考虑自己的人生道路。

许德珩在回忆中提到,五四后他赴武汉等地前,“刘仁静向我介绍(恽)代英的情况,说他们是极要好的朋友。我告诉他我一年以前已经认识(恽)代英了。刘仁静还特意写了一封信让我转交给代英。”在信上,他表达了自己的政治热情,以及渴望与这些学生运动领袖密切交往。

五四运动后,高君宇更加坚信北大的理想能够改造世界、甚至改造宇宙。为此,他甚至把自己的名字也改了。高君宇胞弟撰写的《高君宇墓志铭》中提到高君宇(原名高尚德)改名一事:

五四运动被推为北大学生会代表,殴击曹章,首当其冲,奔走呼号,久而愈烈,遂因积劳过度,而患咯血两次,然宇之志益坚,宇之猛烈益甚。

高尚德咯血症痊愈后,毅然向同学们宣布:他决定改名了!

改名?改什么名呢?

只见他手持一管毛笔,饱蘸浓墨,在一张稿纸上写下两个楷体字“均宇”。

均宇?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呢?

高尚德笑而不答。一位同学忽然从中悟出高尚德的用意来:“均宇,顾名思义,就是‘均分宇宙’。尚德君素来关心国家大事,立意改造社会,而‘均分宇宙’不正是他的政治理想和抱负吗?”

然而,北洋军阀政府怎能允许“均分宇宙”呢?同学们纷纷力劝高尚德不要取这个名字,免得引起反动派的嫉恨;自寻烦恼。

高尚德几经考虑,最后说:“这个名字取定了,但可换谐音字。”于是,他将“均宇”,改为“君宇”。[5]

那时的高君宇已经身患重病,支撑他活下去的就是理想,当然还有他收获的纯洁美好的爱情。在一次山西同乡聚会上,高君宇慷慨激昂地发表着关于民主自由的演讲,台下听众中有一个身穿长裙的少女热情地注视着他,她就是后来成了他恋人的石评梅。

青春是短暂的,生命也是短暂的,以青春之我,创造青春之宇宙,这就是北大人的理想主义。

但也有人以为,人不能靠理想活着,而北大靠“理想”活着的“狂人”太多了。陈公博就是如此。

陈公博毕生最重视“实力”,但在他看来,蔡元培和北京大学的“实力”都不够,北京大学只是他往上爬的一个台阶。对于他而言,那个能够实现“鸿鹄之志”的真正的“平台”还没出现,所以,他对于北大的事,观察的多,参与的很少。

陈公博出身于政治世家,他的祖父是督抚,却因为联络革命党入狱,辛亥革命发生,才被从牢里放出来。少年时代,祖父就告诫他,务必不要牵扯政治,搞政治是要掉脑袋的。祖父的话,始终是陈公博心头的阴影。

搞政治,最重要的是要有靠山,但是,在陈公博看来,北京大学并不能成为他日后真正的靠山。

夜晚的学生宿舍,谭平山看到刚从外面回来的陈公博,笑着问:“猛野,你又去图书馆搞研究啦?”

陈公博点了点头。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谭平山又问道。

“我不想出国,也不想搞政治。我对政治实在没什么兴趣,还是想去大学教书吧。”陈公博淡然地说。

“嘿!猛野,我以为你是个热衷政治的活动家呢!难道你甘心一辈子当个平凡的教书匠吗?”谭平山反问道。

谭平山号聘三,意思就是“三顾茅庐”。正如“孙日新”后来被叫成了“孙逸仙”,谭聘三最终成为谭平山。

“聘老,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眼下,中国的革命能靠北大实现吗?谁知道以后究竟要怎样呢?我们毕竟是广东人,在北京这个地方,我们是没有根基的。”陈公博感到心中好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着和熄灭之间来回晃荡。在这个混乱的时局,陈公博也不禁为未来担忧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以后的命运究竟能如何,但又不甘心只是庸常地生活。

此时的陈公博在新文化思潮的熏陶和五四运动的冲击下,再难置身事外,他开始对民族、社会、主义等问题有了自己的思考。但是,思考越多,他感到心中越糊涂,越是辗转反侧,越是陷入自我怀疑。这是陈公博多虑的性格。

直到毕业后回到了广东,陈公博还是左右摇摆。终于遇到了汪精卫,并得到了汪精卫的赏识与信任之后,他才下定决心——跟着当时的孙中山接班人、广东国民政府主席汪精卫走。在他看来,这才算是真正找到了“靠山”和发达的基础。

陈公博后来回忆说,在当时的北大哲学系,有两个最吊儿郎当的人,一个是谭平山,一个是康白情,前者头脑单纯,后者上课总是迟到。陈公博说,这两个人很少想自己毕业后该怎么办,成天想的就是要办大事——而对办大事的基础与平台究竟在哪里,却连想也不去想。

“打呀!罢呀!”

呼声还在耳里但事还没做完。你又要去了。

但世界上哪里不应该打?哪里不应该罢?

又何必一处?暴徒是破坏的娘:进化是战坏的儿。

要得生儿,除非自己做娘去!

奋斗啊!——

努力,加工,永久!

这首《送许德珩杨树浦》的送别诗,便是浪漫诗人康白情所作。诗的主题是,在发明了罢工、罢课、罢市这“三罢”之后,北京大学只有继续发扬牺牲的精神,创造的力量,带领整个中国社会,继续奋斗,继续前进。

许德珩是北京学生联合会里年龄最大的一位代表,他最终做出了留法勤工俭学的决定。

1920年2月,许德珩登上博尔多斯号邮船,离开祖国。在法国,许德珩与在五四运动中结识的周恩来、蔡和森等不期而遇,并与志同道合的劳君展相识相爱。多年之后,他们的女儿许鹿希嫁给了邓稼先,邓稼先的父亲邓以蛰是许德珩的北大同事。

许德珩在巴黎大学文学院社会学系注册,住在巴黎市第五区距巴黎大学不远的一家小旅馆里。由于法文基础很差,他起初听课感到很吃力。关于这段艰苦的求学时光,许德珩的孙子许进讲述:

五四运动后,祖父赴法国勤工俭学。在欧洲的七年中,他系统地学习了马克思主义思想和社会学,翻译了《社会学与社会的科学》及《社会学方法论》等著作。从1927年回国到1952年离开北京大学,他先后在广州中山大学、黄埔军校、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上海大陆大学、暨南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京大学、北平大学法商学院、重庆璧山社会教育学院等校担任教职。在这二十余年间,他讲授的课程是社会学、社会主义史、唯物辩证法和历史唯物论,是我国使用马克思主义观点讲授社会学的先行者之一。其间,他翻译并出版了布哈林所著《到社会主义之路和工农联盟》和《唯物史观社会学》,马克思所著《哲学之贫乏》,拉法格所著《家族进化论》等著作,并著有《社会学讲话》和《中日关系及其现状》等书籍。他不购置房产,将自己的工资赠与进步学生作为路费,帮助他们投奔延安。[6]

五四运动是古老文明的重生。1919年初夏的风暴是青春的洗礼,那一声声震天动地的呐喊,刹那间把鲁迅所谓的“铁屋子”,如一只土制的空罐似的击得粉碎。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在经历必然的分化之后,新青年在理想的照耀下,又继续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