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际会:研究系接办中国公学
现有关于梁启超的各类传记,大多认为在1920年前后梁启超有意接办中国公学。[37]其实早在1916年夏,当时反对袁世凯帝制运动成功,梁启超自广东至上海,留居上海时即被中国公学推为校长。当时梁启超提议中国公学改建为大学,于是学校将在校的中学生转至上海其他各中学。但由于欧战爆发,教育部请暂借校舍给同济医工学校,梁启超也因参战问题北上,中国公学乃中途停办。[38]正如1920年自欧洲返国的梁启超在中国公学开学式的演讲所言:“鄙人对于校中任事诸人皆为道义交,可谓精神上久已结合一致,惟自己未曾稍尽义务为可愧耳。”[39]
中国公学在晚清时即与立宪派有着密切的关系,董事及监督大多是立宪党人。民国成立之初,孙中山、黄兴、宋教仁等革命党人进入董事会任维持之责,但自二次革命后,便与中公无甚关系。1914年,中国公学移董事会于北京,推举汤化龙为董事长,王敬芳为校长,由此中公又成为民初立宪派的事业。1919年夏,中国公学重集董事会,推举熊希龄为会长,王家襄为副会长,胡汝麟、范源濂、袁希涛、夏敬观、叶景葵、梁维岳、王敬芳等为常务董事,王敬芳兼任校长。1920年,中国公学董事梁维岳病逝,常务董事缺额,董事会推梁启超补之。从构成来看,这一届中国公学董事会中除校友外,主要董事大多为以梁启超为首的研究系成员。
研究系是民初旧国会时期由进步党演化而来的一个政治派别。1916年8月,旧国会恢复,进步党即取消党名,其中一部分人改组为宪法讨论会、宪法研究会两个团体。后来鉴于国民党议员组织宪法商榷会,为了进行抵制,梁启超、汤化龙又将上述两团体合并,称为宪法研究会,研究系由此得名。研究系的活动以1918年为界,前后分别以政治和文化教育活动为主。1917年7月,平息张勋复辟后,段祺瑞回到北京组织新一届内阁,研究系因此前对段祺瑞的支持而得以入阁,研究系的头面人物担任外交、内务、财政、司法总长职,至此研究系发展到其鼎盛时期。11月,北京临时参议院成立,以及次年7月底完成的第二届国会的选举,由皖系段祺瑞培植的安福系取得多数席位,该系领袖王揖唐被举为众议院议长,研究系在选举中失败,当选议员者仅二十余人。[40]至此,研究系在政治上实际已无所作为,领袖梁启超、汤化龙、林长民等纷纷出国考察,基本退出政治舞台。虽然研究系在巴黎和会前后非常活跃,但也仅止于主导社会舆论,搅动政局,在政争中并未能翻盘,无法避免其在政治上日益边缘化的命运。
梁启超、张君劢、张东荪、黄群等人意图在思想文化界以及教育界有所作为,提出“培养新人才,宣传新文化,开拓新政治”的理念,[41]故后期的研究系开始了办学、讲学、办报、译书等一系列文化教育活动。[42]其中尤以办学为最要,当时对于张君劢等人提出的办学主张,傅治即提出,“至于事业方面,则先生所提学校问题,最为切实,望任公摆脱政治之泛运动,全力从事于此事,设科不必多,惟教授须最高手,藏书楼须极完备,须有一种特别精神,特别色彩,此为吾辈文化运动、社会事业、政治运动(间接关系)之重要基本”[43]。
梁启超接办中国公学之初衷,与其立政治根基于教育文化的理念有很大关系。梁启超自1918年政治上失意后,对于政治上的失败多有反思,反思所得结论是深感人才之缺乏,知己太少,而欲实现政治理想,必须从培植人才着手,所以要全力从事文化教育事业以培养人才。当时舒新城建议,梁启超在天津、上海、南京等几所学校办好学、讲好学,则“举足可以左右中国文化,五年后吾党将遍中国,岂再如今日之长此无人也”[44]。
梁启超本来有意担任中国公学校长一职,但考虑到中国公学需要依靠王敬芳的财政支持,于是采取折中办法,由王敬芳任校长,张东荪任教务长。1920年5月14日,王敬芳致书梁启超,言中国公学事,对梁等人接办公学期以厚望。
昨由津归,即驰书沪上,寄来中国公学第一次报告书及十年纪念册各一本,兹另包奉上,为先生撰募捐文之参考。计公学成立仅十数年耳,当时发起同人姚剑生以蹈江死,张俊生以劳瘁殁,黄真存、谭价人前两年又相继去世,近接上海书,梁乔山又病故矣。抚今追昔,无限感伤。然中国公学者,诸友人精神之所寄者也,倘公学前途得借先生之力扩而大之,诸友在天之灵,其欢欣感佩可想也。[45]
1921年春,中国公学原教务长刘秉麟留学英国,于是由梁启超推荐,王敬芳请张东荪为教务长,代理校长职权。张东荪虽无实际的教育经验,但在五四前后比较热心于教育文化事业。早在五四时期,张东荪便一再声明脱离政治,遂不再谈论政治。1920年7月,张东荪在给张君劢的通信中说:“弟对于政治,厌恶已深,以后誓不为政治性质的运动。将以译书著书报答于族众。即杂志与日报之言论事务亦颇思摆脱。将来如有教育事业可为者,弟愿追逐于当世诸公之后。或兄等为社会活动,弟则以教育为助。兄等对于旧势力为炮兵骑兵以事攻击,弟则愿守辎重,或作农夫,为诸公制造粮食也。”[46]在张东荪主持的《时事新报》副刊《觉悟》多有对于教育问题的讨论。加上研究系的骨干大多在北方,张东荪则长期在上海办报,自1912年4月回到上海,任《大共和日报》编辑,基本上定居上海,先后在上海主持《正谊》《时事新报》等报刊。
1921年9月,受梁启超的嘱托,张东荪任中国公学教务长,在蒋百里的协助下主持改造。梁启超曾设想将中国公学办成与北京大学、东南大学鼎足而立的第一流大学和文化运动的基地。其目标不仅在于培养“具有职业技能的人才”,还在于培养具有学术研究及社会改造能力的“文化人才”。[47]在接办中国公学之前,蒋百里与张东荪关于办学方针曾有一番讨论,蒋百里主张采用古代书院的形式,以梁启超为中心,强调精英式的教育。张东荪则主张应当以“一团之人格为中心”,发挥团体的精神,并且力主开放办学,“此团不限于吾辈固有之分子,但求志趣相同者足矣”[48]。张东荪主张的教育目标是培养现代国家建设基础的公民。
1921年9月13日,作为教务长,张东荪在中国公学开学式上报告教育方针。
第一,鄙人以为学校为社会的制度之一,不仅为教育机关,真正的德穆克拉西必建筑于乡村等小组织,小组织之中心必在学校,盖学校一方面造就新人物,他方面则使已得知识者得更深之研究,可见学校乃文化之总汇,知识之泉渊,不仅使文化不断,且使其继长增高,若将学校单纯视为教育子弟之所在,则未免太轻视矣。第二,鄙人以为中国现行学制过于机械性,故所造就者多为废物,夫所教育之人不能在社会上取得活动有为之地位,则必系教育方法有误,故鄙人以为改造社会,与适应社会,为一事之二方面,并非截然两物,若新人物在社会上其才力不能取得有力的地位,则社会又焉能改造,平心论之,今日中国之社会隙罅甚多,若有才能,不患无以自见,故所谓适应,实兼有创造之义,因此决定改学科制,发挥个性,并注重职业。第三,鄙人以为学校内部组织,必以教员之集合的精神为主体,务使学校等于学术研究会,而学生应于保育的精神下实行自治。[49]
从中可见,张东荪的办学理念,特别强调教育与社会改造的关系;主张发挥个性,注重职业;注重学术研究及学生自治。此后的一系列的改革均与此理念相关联,比如注重学生个性发展的道尔顿制的实行、注重实用的商科的开办、注重学术研究、提高教师层次等等。
当然这只是明言的办学方针,从梁启超等人的通信中,仍可见为研究系造就人才的办学初衷,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办学的开放性。曾任中公中学部主任的舒新城就提道:“他们当初虽不曾明白说要把中国公学作为政团的干部,但在下意识中希望要把它作为政团的基础,当是不能免的。而任何出钱出力的人必得要干其适合本愿的事业,也是普遍的心理。”[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