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邻居阮士怡先生/周清音
字如其人
现在的大夫们应该向行业的老前辈学习,尤其是前辈的书法、方药配伍,单说写的文字都有收藏价值。在过去,大夫的字若是潦草,患者家属看过,信任度就降低了。老前辈们的很多方面都值得学习,尤其是细节上,真正体现个人的道德修养。比方说这两天我们提到的国医大师阮士怡老先生,他就是这样,字非常清秀规整,这也是君子风范!
忆往昔,匆匆岁月
我和阮士怡教授相识于1958年,那年我结婚,来到了原意大利租界区天津双安里八号,冯玉兰的家。双安里有两排胡同,都是有前院,有后院,有前门,有后门,两层小楼,阮教授住在前排胡同二号,他们全家经常从后门经过。冯玉兰的家住在后排的八号,恰恰与阮教授的家门相对,几乎天天碰面,30多年的邻居,所以对阮教授是有点儿了解的。今天我想说的是阮教授的过往,以表达我对他的缅怀之情。
阮教授1917年2月出生于河北省的丰南县,他不是一开始就学了医。1935年,他就读于北京大学工学院,当时正值日本侵华时期,看到国人就医难、体质差,教授就萌生了弃工学医的想法,于1940年考取了北京大学医学院,6年学习期满,研究生毕业。他的夫人是章秀玉,两人是同学,毕业以后都来到天津工作。阮士怡教授学的本是西医,1955年的天津市政府位于先前的建设路41号,在中医门诊部的基础上扩建成的天津市立中医医院就在多伦道93号。在当时,是国内比较大的中医医疗机构,由郭沫若先生题的牌匾,由名中医陆观虎出任院长,赵继凡为副院长,为了壮大医疗队伍,相继调来了董晓初、张方宇、沈金山和李玉伦等人,还有张艳婷、马耀轩等名医也来坐诊。由于当时的中医缺乏科研方面的经验,病房管理也差强人意,为了解决上述问题,1956年调来了阮教授,还有王荣英、刘贤成,共三名西医,以加强科研力量。1957年,由内科大夫周兆武、刘文成担任骨干组建了中西医结合研究室,阮士怡教授担任了当时的科室主任。1958年7月25日,天津市委决定将中医医院归属于天津中医学院,为中医附属医院,于8月31日正式更名为天津中医学院附属医院,也就是阮教授贡献了他一生的地方。
儒雅百姓医,彬彬待客亲
阮教授为人谦和,无论谁来看病,总是细心地倾听,谨慎地处方。他一生秉承的原则是“医乃仁术,德者居之,俯首甘为百姓医”,只要来看病,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他都热情接待,诊后总是亲自送病人到门口,有时候半夜三更有人敲门、喊叫“阮大夫、阮主任”,他也不拒绝,立即穿衣出门应诊。作为邻居,这种喊声我习以为常,因为它不仅是叫醒了阮教授,也吵醒了我们,这是常有的事。也因此阮教授在年轻的时候就患上了失眠症,据他的女儿阮玮瑛说,阮教授的失眠症,有时候吃一片药都不行,艾司唑仑这类安眠药得吃上三四片。他也曾说过:“我呀,长寿主要是因为心态好,我什么事都想得开。”我的小姑子和阮玮瑛是同学,所以经常上他们家去,他们家常吃的是蒸鱼或是炖鱼,还有就是核桃和大枣儿。
矍矍大国医,通脉养心药
2014年,阮士怡教授被授予“国医大师”的称号,而且报纸上刊登:热烈庆祝通脉养心丸研制者阮士怡获“国医大师”光荣称号。可我前几天听一个老先生说,“通脉养心方”是董晓初的方子,顿时我心生疑惑,给阮教授的大女儿阮玮瑛打了电话询问情况。她解释道,通脉养心方是董晓初的,但“通脉养心丸”制剂是她父亲研制的。这时候我就明白了,董晓初去世后,他的这个药方已沉眠于医案箱底之下,失去了它原本的生命力,阮教授是董晓初的同事,比他小约10岁,是阮教授把这个方子救了出来,研制成了丸药。通脉养心丸原名是“651丸”,后来由于医院销量太少,乐仁堂要走了这方子,自此上市广泛应用。
一身素衣着,款款待他客
什么叫雅士?什么叫斯文?什么是君子之风?阮教授的言谈举止就是很好的答案。阮教授身材中等偏高,体态匀称,讲话总是慢条斯理的,对人和蔼可亲,从不高声亮嗓,走步也很稳。他们家是我们胡同里的三高家庭,第一,夫妻学历高;第二,夫妻工资高;第三,夫妻声望高,因此大家都非常羡慕和尊敬这个家庭。尽管家庭优越,阮教授一家从未表现出优越感,总是平易近人,生活也相当简朴。虽然有四个女儿,按理说人也不算少了,但从来没听过大声喊叫、训斥、吵闹的声音。不管天气多热,阮教授仍穿着半袖,从来不穿那无袖的背心,天气热就拿着个蒲扇扇一扇。因为我们两家窗户对着,总能看见,要是送人离开,衣服总是穿戴整整齐齐。再谈谈阮教授的爱人章秀玉同志,是河北区妇幼保健院的院长,也是一个大家闺秀,但衣服总以素色为主,一头乌黑的及肩直发,抿在耳后,也是这么稳稳当当。即使是八十年代开放了,全家人仍保留一贯朴素的作风,也没添什么彩色的、比较讲究的服装。许多人不知道的是,他们家有台缝纫机,谁用这台缝纫机?是阮教授,他用缝纫机缝缝补补,还能做出窗帘。阮教授是学习西医出身的,做点针线活,对他做手术缝合方面是有帮助的。
虚怀若谷中,儒雅之气存
我52岁那年,有一天下午,心里不好受,勉强上完了第二堂课,赶紧就下来了,趴在桌子上动不了。校领导见状一时没了主意,是回家还是到医院去?我说;“回家!”回到家中,让我爱人守在窗边,等阮教授下班,将他请来。躺在床上的我正要起,阮教授说:“别起,你躺着我更得看。”阮教授就坐在我的床边诊脉,用听诊器查过心脏,告诉我说:“现在心律不正常,是房颤。”阮教授的字清秀且工整,给我开的药方不大,几味药,只开了两剂,还开了他带来的两种西药。后来我问,有没有中成药,他给我介绍了三种。我只记得其中的两种,通脉养心丸和柏子养心丹。开完了药,又跟我爱人交谈了一番,待阮教授离开后,再瞥一眼椅子上的那块布平整如初,一点儿也不折,一点儿也不歪,即使放到现在,谁能做到这一点?他人起身后椅子上的布总是皱皱巴巴,唯独阮教授还能保持那么平整,这即是君子之风。
恰逢疫情时,感恩大医情
回想起阮教授的离开,恰恰是在疫情紧张的时候,倘若不是特殊时期,会有多少学生、弟子,还有同行、亲友为他折柳送行。借此机会表达我对阮教授的怀念之情,也愿他一路走好。
风云际会处,致敬大国医
我同阮教授一家是三十多年的老邻居,关系很近,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所以一点一滴,回忆起来都特别清晰。让人很难忘的一位老先生,让人很敬仰的一位老先生。所以又想起来那么一句话“才不近仙者不可为医,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大医必有大德。阮士怡老先生,不愧为国医大师,老人家学养深厚,腹有诗书气自华。西医出身,转学中医的经历很难得,是清末到民国天津的医务界、医学界一大奇谈。遥想那时,八方能人会聚,中医、西医、中西医结合的高人相聚于此,可谓是历史的风云际会,造就出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时代,成就了这样一位名垂青史的大国医。
周清音 作家冯育楠先生的夫人,天津铃铛阁学校教师,与阮士怡教授互为邻居三十余年。本文为周清音老师在电台谈阮士怡教授的录音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