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外乡人的上海梦
《美丽新世界》是导演施润玖的电影处女作,讲述了“小镇青年”张宝根(姜武饰)机缘巧合之下到上海打拼、立足的故事。影片有着较强的现实质感,反映了20世纪90年代外来务工人员大量流动,到上海追逐发财梦想的社会背景。虽是导演处女作,但《美丽新世界》却在电影叙事、空间构型等方面做出成熟和有价值的探索。我们接下来将从小镇与上海、摩天大楼与里弄、地下通道、苏州评弹舞台等几个片中重要的空间场所展开分析。
(一)“小镇—上海”“摩天大楼—里弄”:二元空间的连通
影片以一段苏州评弹开场,既与男主人公张宝根来自乡土小镇的身份吻合,同时也让评弹充当了叙事者的角色,从唱词中我们得以了解故事背景:张宝根通过有奖竞猜得中大奖,奖励是一套价值70万的公寓房,他此次来上海就是为了领奖。伴随唱词,我们看到宝根从一辆浙江缙云至上海的长途客运车下来,随后登上另外一辆市内的公交车。在车上,透过宝根好奇和兴奋的眼光,上海的城市景象第一次展现在镜头前。首先出现的是浦东新区城市景观,东方明珠电视塔等地标建筑映入眼帘。虽然镜头停留的时间不长,却为影片奠定了基调:这是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上海的故事,经济腾飞,欣欣向荣,新上海的画卷正在徐徐展开。随后呈现的是上海外滩的繁华夜景,海关大楼、汇丰大厦等20世纪30年代前后兴建的殖民建筑进入宝根的主观视野。旧上海的繁华与新上海的崛起相映生辉。宝根下车后,旋即走入了一条普通甚至较为破旧的里弄,观众稍后会了解到这是他在上海的第一个落脚地,远房亲戚金芳小阿姨(陶虹饰)的家。
影片的开场并不长,却蕴含了十分丰富的信息。宝根在开场已经完成了两次空间位移:从小镇到上海,从摩天大楼到里弄。在前文中我们已经提到,乡村与上海、摩天大楼与里弄的二元空间是早期上海电影中较为常见的空间构型。特别是摩天大楼与里弄的空间对立,经由《马路天使》等经典名作的演绎,已经成为上海影像空间的原型结构。[57]《美丽新世界》在复现这些空间原型的同时,又消解了它们原本的二元对立性。宝根十分轻松和平顺地滑动于不同空间,贯穿于背景的配乐也始终是轻快的评弹曲调。宝根在观看外滩等殖民建筑时,完全没有《马路天使》中的焦虑和复杂,而是一派天真和好奇。这背后的原因自然还是要联系到影片中的第一个城市景观——浦东新区。20世纪90年代上海的开发与发展,既为重新回望历史注入了文化自信,也为想象一种新的空间格局和空间关系带来了可能。
这种新的想象,在宝根与摩天大楼的进一步接触中得到更加复杂和充分的呈现。宝根第一次进入摩天大楼,是参加房地产公司举办的领奖仪式,开发商信誓旦旦地对宝根说:“欢迎你,祝贺你!我要告诉你,你的那套住房正好是在这个大楼的最顶层37层,你的主卧室的窗户正面对着浪漫的黄浦江,两岸的景色会令你置身于美丽的世界。愿你在这个美丽的世界里,有一个美丽的新生活!”相较于《马路天使》中小陈和老王进入摩天大楼受到的冷遇和来自上层的傲慢,宝根受到了开发商的热烈欢迎,并得到了“美丽新世界”的愿景和“美丽新生活”的许诺。这样巨大的改变需要放置在20世纪90年代城市开发的语境来理解,特别是农民工作为有益的劳动力补充受到城市欢迎和悦纳的社会背景。但颇有意味的是,开发商随后在办公室告知宝根房子是期房,尚未竣工,并试图说服他以10万的低价出售房权。开发商在热情和友好背后,透出了一丝狡猾和欺骗的气息,预示了“美丽新世界”的到来未如理想中顺利。
宝根第二次进入摩天大楼是在他的幻想中。这时宝根已经决定留在上海打工,等待交房日期的到来。蹲在建筑工地上,宝根突然想象自己已经入住摩天大楼。想象中公寓的样子充满了中西元素的拼贴:欧式的镜子、中式的躺椅和衣柜、乡土的碎花窗帘、手中的洋酒,而窗外是一片建设中的工地。影片以一种幽默的方式,呈现了作为外乡人的宝根对于城市的初步幻想。如果说上一次摩天大楼是开发商给宝根描绘的一个未来愿景,那么这一次摩天大楼则成为宝根自己的欲望对象。这种底层的物质欲望呈现,在《马路天使》等早期上海左翼电影中是稀有的,甚至是有意抵抗的,但在《美丽新世界》中被合理化。然而,监工的一记棒喝中断了宝根的幻想,也似乎预示梦想的实现会遇到波折和困难。
(二)地下通道:困境的显现
宝根被建筑工地辞退后,来到酒吧做保安。虽然他热爱工作并勤勤勉勉,但仍被顾客暴力打伤,被酒吧无故辞退。外来劳工在城市中被歧视的边缘处境得以体现。心灰意冷的宝根感觉自己无法在上海立足,于是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在地下通道里,他见到了曾经偶遇的流浪歌手阿亮(伍佰饰),并决定向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倾吐自己的委屈。阿亮对宝根说“这个城市有多少人没有像你这样的希望”,并鼓励他继续留在上海等待。流浪歌手阿亮的形象以及他的话语,将电影叙事中心之外那些更加边缘的、不可见的人群带出水面,在整个影片轻盈的基调中留下了一个沉重的杂音。而塑造流浪歌手这一形象,应该与导演施润玖的个人经历有很大关系。在拍摄电影之前,施润玖与国内不少摇滚音乐人有交往和合作,为张楚、何勇、许巍、眼镜蛇、鲍家街43号等拍摄过音乐电视。因此,施润玖对于摇滚歌手这个先锋和边缘群体的生存状况应该是十分了解的。
地下通道作为宝根和阿亮相遇的地点,在这里承担了多个层面的意义。在写实的层面上,地下通道既是宝根乘坐“淞沪专线”离开上海的必经之地,也是很多歌手卖唱和表演的场所,为两人的相遇提供了现实可能。但与此同时,地下通道显然也是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空间。地下通道的昏暗和幽蓝的光,成为宝根此刻晦暗心情和低谷人生的外在写照。同时,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地下通道也成为包括宝根和阿亮在内的底层边缘人的总体处境的隐喻。他们的痛苦、哀伤、委屈很多时候是隐匿于“地下”的,没有被大众所看见和体察,也没有被主流话语所关注和记录。但是,影片中的地下通道并不仅仅是一个暗黑的空间,同时还是底层人们相互取暖的空间。地下通道虽然晦暗,但偶尔会有片片暖黄色的灯光,而其中一束正打在阿亮的身上,以更加直观的方式让观众感受到这个人物形象身上的温暖和善意。正是在阿亮的鼓励下,宝根决定重新鼓起勇气留在上海。
(三)评弹舞台:虚构性的揭示
决定留在上海的宝根,通过卖盒饭找到发财之道。相较于小阿姨金芳的走捷径和赚快钱,宝根以勤劳和智慧的方式获得财富显然更加受到影片的肯定。在电影的最后,宝根将金芳带到公寓的建设现场,向她吐露了自己拥有房产的真相。在这个带有一定开放性的快乐结局中,我们可以预测宝根在上海的成功,不仅是因为他在这里获得了财富,还因为他即将在这里收获城市女性的芳心。换言之,城市的财富和女性成为宝根实现阶层晋升和跨越的成功标志。这在《马路天使》等早期电影中是不可想象的。小陈们不仅对摩天大楼不存在任何幻想,他们的爱情也仅发生在同一阶层内部。
但有趣的是,当片尾的字幕出现,镜头再次回到了片头的苏州评弹舞台。评弹演员的表演也刚刚结束,听众们正在慢慢散去。这使我们突然意识到,苏州评弹在片中除了增加地方文化元素和交代故事背景之外,还承担另一功能,那就是提示我们,张宝根的故事可能从一开始就是由评弹演员讲述的虚构故事。借由这种方式提示故事的虚构性,可以说是体现了施润玖在电影现实关怀和商业考量之间的平衡。在施润玖的自述中,他提到《美丽新世界》的故事来自现实原型,但是“原来的故事中的农民后来和房地产公司打起了官司”[58]。导演尊重真实,认为真实的“重要程度相当于每天的生活必需品,没有它可能就会饿死、渴死或冻死”。但另一方面,施润玖又认同电影需要具有商业性和娱乐性,“电影是一门大众的艺术,电影拍出来就是要给最广大的普通电影观众看”[59]。正是基于娱乐性和真实性的双重考量,影片提供了一个充满温暖和希望的光明结局,却又通过自曝其虚构性给那些更加细心、更有余力的观众留下了思考的空间。